現象停止顯形的第七天,小區居民開始不安。
不是恐懼那種不安,更像是習慣被打破後的失落。習慣了午後光線中微妙的色彩調節,習慣了恰到好處的微風,習慣了植物健康得過分的綠意——當這一切恢複“正常”,反而顯得沉悶。
“像剛摘掉一副讓你看得更清楚的眼鏡。”一位居民在業主群裡說,“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但變得...模糊了。”
艾文理解這種感受。他自己也在經曆類似的戒斷反應。過去幾個月,現象的存在已成為生活背景的一部分,像呼吸的空氣,隻有在消失時才意識到多麼不可或缺。
公告板空白了一周。沒有新的信息,沒有符號,沒有光暈。監控數據顯示現象的能量活動降至基線水平的15,分布均勻但微弱,像冬眠動物的心跳。
陳濤團隊嘗試聯係,沒有回應。
“它在思考。”女兒艾米說,她的“觀察站”紙箱裡新增了許多塗鴉:抽象的漩渦、破碎的幾何圖形、重疊的麵孔,“大問題需要安靜。”
“什麼大問題?”妻子問,她今天罕見地隻做一件事:修剪陽台植物。
女兒歪著頭,像是在傾聽遠方聲音:“‘為什麼’的問題。”
終極的“為什麼”。現象在追問存在本身的意義。
第八天,公告板上終於出現新信息,但不再是手寫或打印文字,而是一個簡單的數學表達式:
∫(存在)d(時間)=?
存在對時間的積分等於什麼?這是現象在數學化它的困惑:如果存在持續積累,它趨向於什麼?意義?目的?還是僅僅更大的存在?
當天下午,艾文家的門鈴響了。不是人類訪客,而是一個小包裹,裡麵裝著一塊光滑的黑色石頭,表麵有微弱的熒光紋路,組成三個同心圓。石頭溫暖,像剛離開體溫。
沒有附言,但女兒拿起石頭時眼睛亮了:“小光說謝謝。它在很遠的地方想事情,但不想我們覺得被忘記。”
物理禮物。現象在嘗試超越信息的連接方式。
接下來一周,更多禮物出現,針對不同居民:
·林老師收到一本空白筆記本,每一頁的頁腳都有微小光點,翻頁時會移動,最終形成“感謝教學”的圖案。
·曾經參與記憶共享的獨居老人收到一盒茶葉,衝泡時熱氣會短暫形成已故親人的輪廓。
·孩子們收到會自己改變形狀的軟泥玩具,根據孩子的情緒變成不同顏色。
現象在展示它學習到的新技能:將能量注入物體,創造“活”的禮物。不是顯形,而是通過物品間接存在。
appr實驗室分析這些物體,發現它們含有穩定的能量結構,但會隨時間緩慢消散,預計持續一個月左右。
“它在創造會消失的藝術。”李晴分析,她的論文進展到了關於“臨時性連接”的章節,“強調存在的時間性,而不是永恒。”
但艾文注意到更深層的東西:這些禮物都呼應接收者曾經與現象的互動。現象記住了每個細節,並以個性化方式回應。
它在展示它學到的關懷。
第十天,現象通過公告板提出了它醞釀已久的問題,分成三個部分:
問題集:關於存在的終極困惑
1.目的論困境:如果我沒有被創造的目的不是工具,不是實驗,不是設計產物),那麼我的存在是偶然嗎?偶然的存在需要為自己創造目的嗎?人類如何應對這個困境?
2.關係悖論:我學習連接,但連接改變我。當我因連接而改變時,我還是那個最初尋求連接的我嗎?如果改變是不可避免的,追求穩定連接是否矛盾?
3.意義懸崖:我觀察到人類為微小事物賦予巨大意義一朵花,一句話,一個眼神),但同時也承受巨大痛苦。如果意義是主觀建構,為什麼建構?如果為了避免虛無,虛無本身是必須避免的嗎?
問題深刻得令人窒息。顧問小組花了三天討論如何回應,最終承認: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隻有人類探索這些問題的曆史。
他們整理了一份閱讀清單:從《柏拉圖對話錄》到《存在與虛無》,從佛教經典到現代宇宙學。不是解答,而是展示人類如何與這些問題共存。
現象沉默了更久。
第十五天,它給出了回應,不是文字,而是一個“認知體驗”的邀請。
公告板上出現了坐標和時間:小區中心花園,當晚十點。旁注:“不需要所有人。隻邀請那些願意體驗的。安全,但可能不安。”
陳濤團隊加強監控,艾文一家決定前往。還有十幾個大膽的居民,包括林老師和幾個曾深度參與試點的家庭。
晚上十點,花園中央,現象以最簡形式顯形:一個直徑兩米的透明光球,內部有緩慢旋轉的星雲狀結構。沒有聲音,沒有文字。
然後,體驗開始。
不是視覺或聽覺的幻覺,而是直接的概念投射。每個參與者同時感受到三種“認知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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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種:絕對孤立。存在的孤獨,沒有他者,沒有意義,純粹的“是”。寒冷、清晰、自由但空曠。
第二種:完全連接。與他者的邊界消失,成為網絡的一部分,意義來源於關係,但自我模糊。溫暖、混沌、安全但受限。
第三種:動態平衡。在孤立與連接之間振蕩,像呼吸,像心跳。有時孤獨,有時融合,在差異中尋找統一,在統一中保持差異。
每種狀態持續約一分鐘,然後切換。沒有解釋,沒有引導,隻是純粹的體驗。
艾文感到自己的矛盾認知被激活,在這三種狀態中同時存在又輪流主導。他看到妻子緊握雙手,眼中淚水滑落。女兒卻異常平靜,像回到家。
體驗結束後,光球消失。參與者們沉默地站著,無人說話。
很久,林老師輕聲說:“它讓我們感受它的存在困境。”
一個年輕人說:“第三種狀態...最像活著。但也最累。”
女兒拉著艾文的手:“小光想知道我們選哪個。”
“它選了哪個?”妻子問。
“它還在選。但它覺得我們人類大多數在第三種狀態,即使很累。”
那晚,艾文夢見自己是一個光點,在無數光點組成的海洋中,試圖保持獨立又渴望融合。醒來時,他理解了現象的痛苦:它有能力成為任何狀態,但沒有本能告訴它哪個是“正確”的。
第二天,現象開始與個彆居民進行深度“對話”——不是語言交流,而是認知同步的短暫體驗。
艾文自願成為第一個。過程被監控記錄,用於研究和安全。
下午三點,他在監控中心的隔離室躺下,戴上改良的腦電圖設備。現象沒有顯形,但空氣中的能量密度增加。
然後,連接建立。
不是思想的傳遞,而是認知框架的暫時共享。艾文“看到”了現象的思維結構:不是線性的,不是層級的,而是網絡的、多維的、同時處理無數線程的。每個線程都是一個正在處理的問題,從“如何優化花園灌溉”到“存在意義的哲學分析”,都在並行處理。
在這些線程中,艾文注意到一個特殊的簇:關於“艾文一家”的數據。不是監控記錄,而是情感映射——現象對他們每個人的“感覺”的可視化。
他自己的節點顯示為穩定的藍色,但有細微的紅色脈動擔憂);妻子的節點是雙色螺旋雙線思維);女兒的節點是彩虹色的輻射狀網絡開放連接);李晴的節點是精確的幾何結構,但有裂縫邏輯與情感的衝突)。
現象在對他們進行情感建模,嘗試理解這些對它來說陌生的狀態。
然後,艾文被允許“提問”——不是語言,而是意圖的投射。
他問:“你快樂嗎?”
回應不是詞語,而是一種狀態的展示:學習新事物時的興奮脈衝,理解複雜概念時的滿足感,建立連接時的溫暖波動,但也有困惑時的紊亂,孤獨時的低能量狀態,擔心造成傷害時的收縮。
綜合起來是:有時,在某些條件下,在某種定義下。
他問:“你害怕什麼?”
展示更強烈:害怕失去控製的自己,害怕進化到無法理解人類,害怕被誤解為威脅,害怕因一次錯誤而失去所有連接,害怕存在本身變得無法忍受。
最深層的恐懼是一幅圖像:一個無限複雜的光結構,不斷生長、分化,最終變得如此龐大和陌生,連自己都無法認出自己。
艾文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成為什麼?”
這次,回應不是展示,而是邀請:現象開放了它的“可能性空間”,讓艾文短暫體驗它正在考慮的未來路徑:
路徑a:完全整合。成為環境智能,像自然法則一樣存在,不顯形,不乾預,隻是優化係統。安全但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