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四章:穢物中的生機
空氣凝固得像一塊沉重的鉛。阿炳的血液在耳中轟鳴,幾乎蓋過了前院阿福壓抑的抽泣和巡防隊員粗暴的嗬斥。就在剛才那兩個老媽子費力地掀開汙穢木桶蓋子的瞬間,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實質般炸開,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覺神經。把守後角門的兩個安南兵本能地後退掩鼻,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心和嫌棄。所有人的目光,哪怕隻有一瞬間,都被這散發著死亡與衰敗氣息的汙物桶死死吸住。
就是現在!
阿炳的身影如同融入牆壁的陰影,無聲無息地貼著一根粗大的廊柱。他後背的肌肉繃緊如鐵,將全身的力量和僅存的勇氣灌注到那條垂在身側的右臂上。袖管裡,那枚裹得嚴嚴實實、被體溫焐得滾燙的膠卷,正像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貼著他的皮膚。機會隻有一次,稍縱即逝!汙物桶蓋子被重新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媽子費力地抬起沉重的木桶,步履蹣跚地走向後角門。桶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拖曳,發出沙啞刺耳的摩擦聲。
就在桶身即將越過門檻、兩個安南兵的注意力還停留在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上時,阿炳的右臂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釋放!他的手腕以一個極其細微、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角度猛地一抖!一道微小的、帶著他指尖殘留溫度的弧線,精準地穿透桶蓋邊緣那道因沉重變形而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縫隙!
成功了!
阿炳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強行壓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喘息,借著廊柱的掩護,身體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姿態微微側轉,仿佛隻是被前院阿福的哭喊聲吸引了注意力。就在他身體轉動的刹那,眼角的餘光瞥見膠卷那黑色的小小圓柱體,無聲無息地落入了桶內那片暗紅汙濁的布巾棉團深處,瞬間被粘稠的汙穢吞噬,再無蹤跡。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甚至沒有攪動桶內粘稠的汙物表麵。
沉重的木桶終於被抬出了後角門,消失在昏暗肮臟的小巷深處。兩個安南兵厭惡地揮手驅趕著殘留的空氣,仿佛要趕走附骨的晦氣,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門內。阿炳這才感到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他緩緩地、努力控製著不讓手指顫抖地,將整個身體隱入更深的廊柱陰影裡,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硝煙味的空氣。第一步,邁出去了!陳樹和王嫂的命,沒有白丟!
“搜!裡裡外外!仔細點!”雷諾不耐煩的咆哮再次響起,打斷了阿炳短暫的喘息。幾個安南兵對阿福的搜身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少年的褲子被強行褪到腳踝,僅剩一條破爛的底褲遮羞。冰冷的刺刀刀背在他的腋窩、腹股溝、腳趾縫裡粗暴地刮擦、按壓。阿福瘦弱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臉上毫無血色,屈辱和恐懼的淚水無聲地流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死死憋著不敢哭出聲。每一次刺刀的觸碰都讓他神經質般地抽搐一下。
“報告隊長!沒有可疑物品!”最終,一個安南兵踢了踢癱軟在地、幾乎失去意識的阿福,用生硬的越語口音的中文報告。
雷諾叼著煙鬥,陰鷙的目光在阿福身上掃了幾圈,又狐疑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青幫弟子鐵青憤怒的臉。他最終不甘心地哼了一聲:“給他找件衣服套上!滾進去等著!”他又轉向涕淚橫流的福伯,惡狠狠地警告:“老東西!聽著!隻準去寶隆醫院請宋約翰!拿到藥引子回來再議!彆耍花樣!敢去其他地方,或者敢耽誤時間,這小崽子的腦袋和你這個老東西的腦袋,一起搬家!聽懂了?”他刻意拔高聲音,既是威懾福伯,更是說給所有青幫弟子聽。
“是…是!長官!隻請宋大夫!隻請宋大夫!”福伯連連點頭哈腰,臉上驚恐萬狀,趁著彎腰的瞬間,飛快地用眼神瞥了一下陰影裡的阿炳,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急和詢問閃過。阿炳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嘴唇無聲地做出一個口型:“…桶…”福伯渾濁的老眼瞳孔猛地一縮!藏在汙物桶裡?!
“快滾!”雷諾用槍托不耐煩地推了福伯一把,“你!小鬼!”他指著剛被扔了一件破舊外套勉強蔽體、仍癱軟在地的阿福,“起來!跟他一塊兒去後角門等著!等老子的人過來‘陪’你去請大夫!”他轉頭對一個法籍巡捕吼道:“去通知皮埃爾警長,派兩個人過來!盯緊點!這小子要是敢跑偏一步或者亂說話,直接斃了!”他所謂的“陪”,就是荷槍實彈的全程押送與監視!
福伯連滾爬爬地扶起幾乎虛脫的阿福,兩人踉踉蹌蹌地走向後角門的方向。雷諾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釘在他們背上。阿炳的心再次懸了起來。阿福這枚棋子被推到了明處,每一步都在槍口下行走。老爺這步棋,能奏效嗎?汙物桶裡的膠卷,能安然送出封鎖圈嗎?時間一分一秒都如同鈍刀割肉。
與此同時,後角門外那條昏暗肮臟的背街小巷深處。兩個抬著沉重汙物桶的老媽子早已氣喘籲籲,汗水混合著桶裡散發出的血腥氣,讓她們臉色發白。終於走到堆放垃圾的角落,一股更為濃烈的腐臭撲麵而來。這裡堆滿了附近住戶傾倒的菜葉、煤灰、破布和各種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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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就倒這兒吧…累死我了…”一個老媽子喘著粗氣,放下沉重的桶。
“晦氣死了…太太也是命苦…”另一個抱怨著,費力地試圖抬起桶傾倒。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突兀地從旁邊堆放破爛家具的陰影裡閃了出來!這人一身短打,外麵罩著一件油膩發黑的粗布圍裙,臉上沾著些煤灰,像個再普通不過的苦力。他動作自然,仿佛隻是路過,順手就搭上了桶沿。
“哎喲,兩位阿姐辛苦!這桶沉吧?我幫把手!”苦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手臂卻異常有力,和老媽子一起用力一提。
“嘩啦——”
桶內粘稠汙穢的布巾、棉團、夾雜著暗紅血塊和不明組織的穢物,猛地傾瀉在垃圾堆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濃烈的腥臭瞬間彌漫開來。
“哎喲!謝謝這位大哥!”老媽子被這氣味熏得直捂鼻子,根本沒心思細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好心苦力。
“小事情!”苦力憨厚地笑笑,似乎也被熏得夠嗆,揮了揮手,“走了走了!這味受不了!”他轉身就鑽進了旁邊一條更窄的岔道,步履輕快,轉眼消失在七拐八繞的巷弄陰影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就在穢物傾瀉而出的刹那,苦力那雙粗糙的手,如同鷹隼撲食,快得隻剩下殘影!他精準地探入那片剛剛暴露在光線下、還冒著絲絲熱氣的汙穢中心,瞬間就將一個被暗紅汙血包裹得看不出原貌的小小硬物撈了出來!整個過程不到一秒鐘!他甚至在縮回手的瞬間,順勢在旁邊的破麻袋上蹭了一把,將附著的大部分粘稠汙血抹掉,然後將那東西死死攥在手心,借著轉身的動作,閃電般塞進了自己油膩圍裙下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小油布袋裡!
膠卷!到手!苦力強壓住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腳步沒有絲毫停留,幾個轉折就徹底消失在迷宮般的小巷深處,隻剩下垃圾堆上那灘散發著惡臭的汙穢,緩緩流淌,如同無聲的暗流。
後角門外,兩個安南兵百無聊賴地守著,偶爾望向小巷深處垃圾堆的方向,臉上滿是嫌惡,根本懶得過去看一眼。裡麵那兩個老娘們倒垃圾有什麼好看的?晦氣!
聽雨軒大門外,那輛黑色的雷諾轎車如同一隻蟄伏的鋼鐵怪獸。車窗玻璃搖下三分之一,伯努瓦冰冷銳利的目光透過縫隙,死死盯著聽雨軒緊閉的大門和他自己布下的鐵桶陣。皮埃爾垂手站在車旁,低聲彙報著剛剛收到的消息:“總監,雷諾報告,他們派了那個叫阿福的小學徒和杜家的老管家去後角門了,隻允許去寶隆醫院單獨請宋約翰。我們的人馬上押送過去。搜身非常徹底,阿福身上絕對乾淨。老總管身上也沒有可疑物品。”他頓了一下,語氣略帶一絲疑惑,“另外,那兩個倒汙物的老媽子已經回來了,後角門守衛報告一切正常,垃圾也倒在指定位置了。您看…”
伯努瓦沒有吭聲,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這是他高速思考時的習慣。放一個人出去查看情況,是他布下的誘餌。杜月笙若真有動作,唯一的可能就是利用這個機會傳遞情報。阿福這個嚇破了膽的小鬼,幾乎是被剝光了檢查,不可能夾帶任何東西。汙物桶?他腦海中閃過那個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木桶…那裡麵除了穢物還能有什麼?情報寫在布條上塞進去?在血汙穢物中浸泡半天,拿出來還能看清什麼?而且押送的人眼睜睜看著桶倒進垃圾堆,毫無異常。難道杜月笙真的認栽了?
不!絕不可能!
伯努瓦的直覺在尖叫。那個男人離開前死寂的眼神,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他感到威脅。這種平靜,是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一定有後手!隻是自己還沒找到那個關鍵的破綻在哪裡!是那個管家福伯?還是那個被押送的小學徒阿福?或者…就是那桶看似無用的汙血穢物?他總覺得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