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十三章:藥引驚魂
渾濁腥臭的空氣像一塊濕透了的裹屍布,緊緊裹著灶坡間裡每一個奄奄一息的角落。黃振億躺在黴爛的棉花胎上,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每一次抖動都牽扯著肩頭那塊被肮臟布條纏裹的傷口,暗紅發黑的血和膿混著辛辣刺鼻的黑色藥糊,不斷從布條邊緣滲出。他整個人如同在煉獄的火焰上炙烤,皮膚滾燙,臉頰凹陷處卻泛著不祥的死灰,嘴唇乾裂烏紫,每一次費力吸入的空氣都帶著瀕死喉管裡拉風箱般的嘶鳴,破碎的囈語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錢…賬簿…杜…杜…”聲音微弱如蟻齧,卻透著刻骨的怨毒。
老沈那張枯樹皮般的臉在昏黃油燈下繃得像塊硬鐵殼子。他剛用儘力氣重新固定好黃振億崩裂的傷口,此刻正用一塊同樣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沾著豁牙仔剛燒好的滾水,徒勞地擦拭著黃振億滾燙的額頭和脖頸,試圖壓滅那毀滅性的高熱。混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張灰敗扭曲的臉,裡麵翻騰著極度的焦慮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權衡。豁牙仔蹲在牆角,小臉煞白,手裡死死攥著一小塊被血浸透又乾涸發硬的無用布頭,驚恐地看著眼前這隨時可能咽氣的巨大麻煩。
“爺…爺…他…他…”豁牙仔的聲音抖得不成調。
“去!”老沈猛地扭頭,渾濁的眼睛裡射出刀子般的厲光,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把灶膛裡那點灰掏出來包好!再去水溝邊那片爛泥地裡,給我狠狠刨!刨那種長在背陰石頭縫底下黑黢黢、根子像鬼爪子的野草!有多少挖多少!根上的爛泥要留著!快!”他一腳踢在豁牙仔屁股上,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催促。他知道這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最後一步險棋,那劇毒的“鬼爪草”極其霸道,用得好是猛藥,用不好就是閻王爺的催命符!可黃振億這情況,不用就是等死!
豁牙仔如同受驚的兔子,連滾爬爬衝向灶台,手忙腳亂地扒出冷灰用破紙包了,又飛快抓起牆角一把豁了口的鏽菜刀,衝出門去。那扇破木門哐當一聲撞在牆上又彈回,外麵汙濁潮濕的弄堂冷風猛地灌入,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將老沈佝僂的身影和病榻上黃振億扭曲的輪廓投在斑駁脫落的牆上,如同猙獰的鬼影在跳舞。老沈迅速撲過去把門關上插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胸膛劇烈起伏。他豎起耳朵聽著外麵豁牙仔跌跌撞撞跑遠的腳步聲和弄堂深處幾聲凶戾的野狗吠叫,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門縫透進來的那絲微弱天光,渾濁的眼底翻滾著風暴。
公共租界,孟鶴年那座花崗岩堡壘般銀行大樓的頂層。巨大的水晶吊燈柔和的光線下,紅木桌麵光可鑒人。孟鶴年靠在高背椅裡,指尖夾著一支燃了小半的呂宋雪茄,目光卻落在一份攤開的薄薄卷宗上。
“七爺。”林先生微微躬身,聲音壓得極低,“閘北那邊反複梳理了三遍,紗廠廢墟裡裡外外燒得隻剩渣滓,除了幾塊沒人要的爛鐵皮和幾攤分不清是人還是野狗的血汙,乾淨的像水洗過。杜老板的人手腳利落得嚇人。”他頓了頓,話鋒似有若無地一轉,“不過,法租界巡捕房那邊,有筆賬目有點意思。”
孟鶴年眼皮都沒抬,隻是極緩地吸了一口雪茄,灰白的煙縷嫋嫋上升。
“廣慈醫院,”林先生吐出這個名字,聲音更輕,“事發前一天,急診賬房收到一筆現金,一百塊現大洋。登記的是個假名字,用途是‘重傷急救押金’。值班的護士模糊記得,送錢的人個子不高,縮著脖子,帽簷壓得很低,說話帶著濃重的蘇北腔,給了錢就走,沒留任何探視信息。這筆錢…一直沒動。”
“一百塊大洋?”孟鶴年的指尖在光滑的紅木桌麵上輕輕叩了兩下。“押金?”他緩緩吐出煙圈,目光透過煙霧,銳利如錐,“廣慈醫院的急診押金,用得著這麼多?一個快死的碼頭苦力,還是哪個值這個價的‘重傷員’丟在那裡了?”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笑意,“杜月笙的人像瘋狗一樣搜一品香後巷那片臭水溝,恐怕不止是找‘人’那麼簡單。怕是有什麼‘東西’,在那人身上,或者…丟在那片爛泥裡了。”
林先生頭垂得更低:“一品香茶館那個瘸子老沈頭,平常不過就是個醉醺醺的爛賭鬼,靠著祖上留下的小破茶樓勉強糊口,欠租是常事。但…”他謹慎地補充,“事發後這兩天,他那個茶館,白天就沒開過門板。鄰居嘀咕說他家那個撿來的小豁牙,昨天半夜好像還跑出去不知乾啥了。”
孟鶴年身體微微前傾,雪茄頂端猩紅的火光映著他深邃的眼眸:“一個醉醺醺的老瘸子,關門歇業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個小崽子半夜出去…找什麼呢?”他沉默片刻,手指猛地撚滅了雪茄,“杜月笙怕火燎了眉毛,捂得嚴實。但火底下壓著的東西,捂得越緊,煙就越嗆人。”他抬眼,目光如冰刃,“你親自去。帶幾個‘生臉’,嘴緊手黑的那種,靠得住。不用進法租界惹眼,就在一品香斜對麵那條通公共租界的汙水溝邊上等著,扮成收夜香的或者掏水溝的苦力。”他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給我死死地盯著那個茶館的後門和灶坡間的窗戶!如果看見那個小豁牙出來,或者…有彆的什麼‘東西’從那裡進出…”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想辦法‘請’過來。記住,我要活的,更要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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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七爺!”林先生心頭一凜,立刻領悟了那“完整”二字背後的分量。一點血跡,一片碎布,甚至一張浸透爛泥的紙片,都可能比一個活人更有價值。他無聲地退了下去。
辦公室裡隻剩下雪茄淡淡的餘味和窗外黃浦江上隱約傳來的汽笛聲。孟鶴年起身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視著腳下晝夜不息、流淌著黃金與罪惡的十裡洋場。法租界的燈火在遠處連成一片迷離的光霧。“一品香…老沈頭…”他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和一絲冰冷的期待,“黃振億啊黃振億,你要是真沒死透,最好把杜月笙的棺材本帶著…這渾水,越渾才越有魚。”
一品香茶館狹小的後院裡,豁牙仔像隻掉進泥潭的耗子,整個人幾乎撲在那片潮濕滑膩、散發著刺鼻惡臭的牆角爛泥地上。他雙手沾滿烏黑的汙泥,指甲縫裡塞滿了腐爛的草莖和不知名的粘稠穢物,正用那把豁了口的鏽菜刀,發狠般地刨挖著緊貼牆根、長在幾塊碎磚石陰暗縫隙裡的東西。那是一種醜陋的野草,莖稈黑紫,扭曲如痙攣的手指,葉片邊緣生著細細的倒刺,根係更是盤根錯節,帶著一種濕滑陰冷的觸感,死死抓著腥臭的汙泥——正是老沈口中的“鬼爪草”。
“快點…快點…”豁牙仔嘴裡無意識地念叨著,小臉上全是汙泥和汗水混合的汙跡,隻有一雙眼睛裡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恐懼和急切。菜刀在濕滑的石頭縫裡吃力地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隻想快點挖夠這可怕的“鬼爪草”,快點逃離這片讓他渾身發毛的陰冷角落。
在他頭頂斜上方,隔著一條堆滿垃圾、散發著更濃重惡臭的狹窄汙水溝,就是公共租界的地界。那裡,幾個穿著破爛短褂、臉上蹭滿油汙泥垢、推著獨輪糞車的“苦力”,正慢吞吞地沿著溝邊“清理”著堆積如山的垃圾。糞車的木輪壓在坑窪不平的地麵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領頭的一個漢子,身形略顯瘦削,臉上糊得最厲害,幾乎看不清五官,正是林先生。他佝僂著背,手裡拿著一把長長的糞勺,慢悠悠地攪動著溝邊發黑發綠的汙水。然而,他那雙被汙泥遮掩的眼睛,卻銳利如鷹隼,借著彎腰攪動的動作,死死鎖定對麵弄堂裡那個正在牆角瘋狂刨挖的小小身影!
豁牙仔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為對岸窺伺的獵物。他胡亂地將挖出的幾株根係帶泥、散發著土腥與陰濕氣息的“鬼爪草”塞進懷裡,又抓起旁邊地上那包冷灶灰,跳起來就往回跑,沾滿汙泥的破鞋踩在濕滑的石板路上啪啪作響,濺起渾濁的水花。他像受驚的小獸,一頭撞開茶館虛掩的後門,衝了進去,門板在他身後“哐當”一聲合上。
汙水溝對麵,林先生緩緩直起腰,布滿汙泥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汙濁中閃過一道冰冷的光。他用旁人無法察覺的幅度,朝旁邊一個同樣裝扮的“苦力”微微偏了偏頭。
灶坡間裡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油燈的火苗微弱搖曳,將熬藥的瓦罐和罐口不斷升騰起的、混合著刺鼻辛辣與苦澀惡臭的濃重蒸汽映照得如同地獄的炊煙。老沈枯瘦如爪的手緊握著一個粗瓷碗,碗底沉著厚厚的、墨汁般粘稠的藥渣。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碗裡那層劇烈翻騰、鼓著黏膩氣泡的墨黑色藥汁,就像在看一碗沸騰的毒涎!
“爺…藥…”豁牙仔縮在牆角,看著那碗光是氣味就讓他頭暈眼花的藥湯,嚇得牙齒咯咯打架。
“按住他!死也要按住!”老沈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豁出命去的凶狠。他猛地將碗遞到豁牙仔麵前,“灌!捏住鼻子往裡灌!一滴都不準灑出來!”
豁牙仔看著床上渾身滾燙如火炭、抽搐得像要散架一樣的黃振億,又看看那碗冒著恐怖氣泡的藥湯,小臉慘白如紙,但還是哆嗦著接過碗。老沈枯瘦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把掀開黃振億身上蓋著的破麻袋片,整個人撲上去,用那條瘸腿死死壓製住黃振億不斷弓起的腰腹,枯爪般的手狠狠掰開了黃振億緊咬的牙關!
“呃…嗬…”黃振億似乎感受到了極致的威脅,殘存的意識爆發出野獸瀕死般的掙紮,喉嚨裡發出可怕的阻塞聲響,頭頸瘋狂地左右扭動!
豁牙仔嚇得魂飛魄散,碗裡的藥湯差點潑出來。他看著老沈那雙布滿血絲、如同惡鬼般的眼睛,再不敢猶豫,閉上眼,一手死死捏住黃振億的鼻子,一手將碗沿死死抵住黃振億被迫張開的嘴唇,把那墨黑滾燙、氣味令人窒息作嘔的藥湯,不顧一切地往那喉嚨深處猛灌!
“咕…咕嚕…嗬…嗬呃!”黃振億的身體猛地向上挺直,如同被扔上岸的魚,眼球在緊閉的眼皮下劇烈顫動,喉嚨被滾燙藥汁嗆入,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嗆咳和劇烈痙攣般的嘔吐反射!黑色的藥汁混雜著血沫和黃綠色的膽汁,從他口鼻中狂噴而出!灶坡間裡瞬間彌漫開一股比之前更加恐怖、混合了劇毒草藥、血腥和內臟腐蝕氣息的濃烈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