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血痕之下
紅鼻子巡捕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釘在地麵那幾道蜿蜒、尚未完全乾涸的新鮮血痕上,刺目的暗紅在診所肮臟的泥地裡如同猙獰的傷口。冰寒的目光順著血跡指向灶披間那幽暗的門洞,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血?!哪裡來的?說!裡麵藏了什麼?!”他按在硬木警棍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聲音像冰冷的石塊砸在診所死寂的空氣裡,震得屋頂積年的灰塵簌簌下落。旁邊的年輕巡捕也繃緊了臉,右手下意識地虛按在腰間的槍套上,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老白和阿炳父子慘無人色的臉。
診所的空氣凝固了,隻剩下老白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和阿炳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打顫聲。
“老……老總……”老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枯瘦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幾乎要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泥土,“冤枉……冤枉啊!是……是剛才……剛才疤臉龍那幫殺才……”他語無倫次,渾濁的老淚瞬間湧了出來,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沾滿了塵土,“他們……他們闖進來要找人!砸東西!打人!這……這血……是……是他們打梁貴發那瘸子……打出來的啊!梁貴發跑了……他們就……就砸了東西走了啊!老總明鑒!跟我們……跟我們沒關係啊!”他抬起沾滿淚水和泥汙的袖子胡亂擦著臉,試圖遮掩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絕望和恐懼,指向診所內一片狼藉的現場——掀翻的藥櫃、破碎的瓶罐、斷裂的床板……每一處狼藉似乎都在印證著他的哭訴。
紅鼻子巡捕的眼神沒有絲毫鬆動,反而因為老白誇張的表演而越發陰鷙。他向前逼近一步,厚重的皮鞋底踩在碎玻璃渣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靴尖幾乎要抵住老白跪地的膝蓋。“梁貴發?”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腔音,“那個碼頭上偷雞摸狗的瘸子?疤臉龍找他晦氣?扯淡!”他猛地抬手指向灶披間黑洞洞的門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那血!是新鮮的!還在流!順著門檻進去了!給我搜!仔細搜!連耗子洞都彆放過!”
年輕巡捕應了一聲“是!”,手已經從槍套上移開,刷地一聲抽出了腰間的硬木警棍,眼神凶狠地就要往灶披間闖!那警棍前端包著黃銅,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老總!不能進去啊!”阿炳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像一隻絕望的雛鳥,擋在通往灶披間的狹窄過道前,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那……那裡麵……全是……全是破爛柴禾……太臟了……彆……彆臟了老總的腳……”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破舊的棉襖後背,懷裡的銅盒隔著薄薄的衣物,硌得他生疼,冰冷的棱角仿佛要燒穿他的皮肉。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癱倒在地。
“滾開!”年輕巡捕毫不客氣地一把搡在阿炳胸口!力道極大,阿炳痛哼一聲,瘦削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後踉蹌幾步,脊背重重撞在診所冰冷的土牆上,震得他眼前發黑,懷裡的銅盒猛地一滑,幾乎要從棉襖襟口滾落出來!他魂飛魄散地用儘全力夾緊胳膊,死死捂住胸口,巨大的恐慌讓他的呼吸都停滯了。
就在年輕巡捕的警棍即將掃開灶披間門口那塊滿是油汙的破布簾時,診所門口的光線再次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
“鮑勃探長!”紅鼻子巡捕和年輕巡捕同時立正,臉上的凶狠瞬間收斂,換上了恭敬的神色。
來人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棕色毛呢獵裝,與普通巡捕的深藍製服截然不同,腳蹬鋥亮的馬靴。他個頭極高,身形挺拔,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栗色頭發下,是一張棱角分明、透著冷峻的白人麵孔。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鋼藍色,深邃如同寒潭,目光掃過診所內部時,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精準和審視,仿佛能穿透所有遮掩和謊言,直接洞悉最汙穢的真相。他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腳步沉穩地走了進來,目光第一時間就聚焦在地麵上那幾道刺眼的、指向灶披間的血痕上,然後又緩緩抬起,掃過跪地顫抖的老白,以及靠在牆上、麵無人色捂著胸口的阿炳。
“探長先生!”紅鼻子巡捕立刻上前一步,指著地上的血跡和灶披間門簾,用帶著濃重法國腔的英語急促地報告,“有大量新鮮血跡指向裡麵!這兩個人,形跡非常可疑!阻止我們檢查!”他用警棍點了點阿炳,“尤其是這個瘸腿的小子!”
鮑勃探長依舊沒有說話。他那雙鋼藍色的眼睛如同精密的探照燈,緩緩掃過診所的每一個角落:翻倒的藥櫃、散落的藥材、斷裂的床板、破麻袋片、地上殘留的搏鬥痕跡……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通往灶披間的那道破舊的布簾下方——一小灘半凝固的暗紅色液體,正極其緩慢地從簾子底部的縫隙中滲透出來,如同邪惡的蠕蟲,在滿是灰塵的地麵上艱難爬行。空氣裡那股血腥味混合著腐爛傷口的惡臭,在死寂的診所裡變得更加濃烈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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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僵了。他看到了鮑勃探長那雙鋼藍色眼睛掃過布簾下方時,瞳孔極其微小地收縮了一下!完了!他剛才和父親倉促拖動鄭永時,那傷口湧出的血,竟然滲了出來!
鮑勃探長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是純正的倫敦腔英語:“封鎖現場。仔細搜查每一個角落。”他沒有看紅鼻子巡捕,而是對跟著他進來的另外兩名便衣探員身著不起眼的灰色短褂,但眼神同樣銳利)下達了命令。接著,他那冰冷的目光轉向老白和阿炳,如同解剖刀一般銳利。“你們,”他指了指兩人,用的是生硬但清晰的中文,“站到牆邊去。搜身。”
“搜……搜身?!”老白如遭雷擊,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身上除了幾個銅板和一個用來刮痧的破牛角片,什麼都沒有。但絕望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的兒子阿炳——兒子懷裡那個要命的銅盒!一旦被搜出來……
阿炳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懷裡那個沉甸甸、沾血的銅盒像是瞬間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他捂著胸口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汗水浸透了裡層的單衣,冰冷的銅盒緊貼著皮膚,那粘膩的血汙感仿佛滲透進來。他死死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兩名便衣探員已經麵無表情地朝他走來。其中一個探員的手,已經伸向了他的破棉襖襟口!
就在那探員粗糙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阿炳胸前鼓囊囊、硬邦邦的異物輪廓時——
“慢著!”鮑勃探長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探員的手停在半空。阿炳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窒息般的恐懼攫住了他全身每一寸肌肉。
鮑勃探長那雙鋼藍色的眼睛,如同鎖定了獵物的蒼鷹,牢牢地釘在阿炳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汗水涔涔的青灰色臉龐上。他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探尋或好奇,隻有一種洞悉一切、貓戲老鼠般的冷酷審視。“你,”鮑勃探長緩步走到阿炳麵前,高大的身影帶來沉重的壓迫感,幾乎將阿炳完全籠罩在陰影裡,“很害怕?”
阿炳的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感覺鮑勃探長的目光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單薄的棉襖,直抵他懷裡那個沾血的秘密!對方根本不需要搜身,那雙眼睛仿佛已經看到了銅盒的冰冷棱角!他隻能下意識地將雙臂在胸前夾得更緊,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石頭,後背的冷汗已經將土牆洇濕了一片。
“告訴我,”鮑勃探長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法官宣讀判決,“灶披間裡,藏著什麼?”他微微傾身,距離阿炳的臉隻有不到一尺,那雙鋼藍色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出阿炳驚恐絕望、瀕臨崩潰的臉孔。“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死人?”他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阿炳的臉上。
與此同時,在灶披間那令人窒息的角落裡,被濕冷稻草覆蓋著的鄭永,身體正發生著細微而致命的變化。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次次衝擊著他早已脆弱的意識堤壩,每一次衝擊都帶走殘存不多的清醒。原本因寒冷和失血而冰涼的軀體,此刻卻從腹腔深處開始,散發出一股不正常的熱度。這股灼熱漸漸彌漫開來,裹挾著傷口腐爛的惡臭,讓他陷入一種更深沉、更危險的昏沉。呼吸變得極其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深處粘稠的雜音,仿佛破舊風箱最後的掙紮。腹部的劇痛不再是尖銳的切割感,而是一種沉重、持續的灼燒和脹裂感,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那個可怕的傷口裡滋生、膨脹,即將把他薄弱的生命徹底撕裂。一層薄薄的冷汗覆蓋了他灰敗的額頭,身體偶爾會不受控製地抽搐一下,如同垂死的魚最後的彈動。死亡冰冷的陰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將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老白靠在診所另一邊的土牆上,身體抖得像是風中殘燭。他那雙渾濁的老眼越過鮑勃探長高大的背影,死死盯著灶披間門口那道破布簾的下沿。那滲出的暗紅血跡,範圍似乎……又擴大了一點點?而且顏色……比剛才更深、更暗了?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死神之手,正緩慢而堅定地從門簾後麵伸出來!鄭永……那後生……怕是……怕是熬不住了!老白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一旦鄭永死在灶披間,屍體被發現,那他們父子倆……
“說!”鮑勃探長緊盯著阿炳的瞳孔,聲音陡然加重,如同沉悶的鼓槌敲打在阿炳瀕臨破碎的神經上,“裡麵,到底是誰?!”他鋼藍色的眸子裡,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隻有不容抗拒的鐵律。
阿炳猛地一顫,牙齒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來。懷裡的銅盒冰冷的棱角硌得他生疼,三百塊大洋的重量此刻如同千鈞巨石壓在他的心臟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當做殺人犯抓走槍斃,那銅盒滾落在地,沾滿汙泥……巨大的恐懼和同樣巨大的誘惑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糾纏撕咬著他殘存的理智。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眼神恐懼地掃過鮑勃探長冰冷的藍眸,掃過紅鼻子巡捕按在警棍上的手,掃過便衣探員毫無表情的臉,最後絕望地停留在父親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寫滿死灰和哀求的麵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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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阿炳的嘴唇哆嗦著,試圖擠出一個音節,聲音卻破碎得如同砂紙摩擦。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死寂時刻,診所外混亂的弄堂裡,一陣極其刺耳、如同破鑼被敲響的警哨聲由遠及近,帶著非同尋常的急促和尖銳!緊接著,是更加紛亂沉重的皮靴奔跑聲和粗魯的吆喝聲,似乎有大隊巡捕正在封鎖這個區域!
鮑勃探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冰冷的藍眸瞬間閃過一絲被打斷的陰鷙和不耐。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正要強行闖入灶披間的年輕巡捕停下動作。外麵的動靜絕非尋常。他側耳傾聽,那警哨聲的頻率和方向……
另一邊,霞飛路爆炸現場附近,硝煙仍未完全散去,刺鼻的硫磺和塵埃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梁貴發拖著那條刺痛的瘸腿,在混亂不堪的人群邊緣艱難地移動著,像一條試圖潛入深水的魚。他頭上扣著一頂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破氈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滿是汙垢和焦慮的下巴。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盞探燈,隔著攢動的人頭,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爆炸點那片狼藉焦黑的區域——被撕裂扭曲的鐵皮廣告牌、炸碎的玻璃櫥窗、翻倒的黃包車殘骸、還有地上幾灘觸目驚心的暗褐色痕跡……
沒有!還是沒有!鄭永那小子留下的標記呢?那個隻有他們共同行動小組才明白位置的、用特定手法留下的微小記號呢?梁貴發的心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腿上的傷勢,帶來一陣鑽心的疼。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鄭永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他是怎麼在那種狂暴的襲擊下逃出去的?他會不會……會不會留下了指向老白診所的線索?疤臉龍那群瘋狗會不會順著味道追過去了?老白父子……阿炳……那個沒經過事的愣小子……梁貴發不敢再想下去,冷汗順著他的脊背往下淌,冰涼刺骨。他必須找到標記!必須儘快確認鄭永的生死和去向!
遠處,幾個穿著黑色對襟短打、目光凶狠的漢子正在爆炸現場外圍徘徊,眼神像刀子一樣在驚魂未定的人群臉上剮過。梁貴發認得其中一張臉——疤臉龍手下的得力乾將之一,“鐵頭”!他們果然不肯罷休!
梁貴發下意識地將身子往旁邊一輛被炸歪了輪子的黃包車後麵又縮了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焦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爆炸點附近一根被熏黑的電線杆底部——那是他們約定碰頭時,鄭永習慣留下暗記的幾個位置之一!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之際,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一絲異樣!在電線杆靠近馬路牙子的根部,一塊碎裂的水泥塊旁邊,似乎有幾道……指甲刮擦的新鮮刻痕?痕跡很淺,混雜在爆炸造成的其他劃痕裡,極不起眼,但梁貴發的心臟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那刻痕的走向和組合……是他們小組的聯絡暗號!一個代表“傷”“轉移”的符號!
鄭永還活著!他重傷之下,竟然成功留下了記號!他被人轉移了!梁貴發隻覺得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更強烈擔憂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是誰轉移了他?是老白?還是……疤臉龍的人?他腦中飛快地閃過鄭永被拖走時那張慘白的臉和腹部可怕的傷口。那傷……太重了!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側很近的地方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老板,要車嗎?”
梁貴發渾身汗毛倒豎,猛地轉頭!隻見一個身材精瘦、麵色黝黑的黃包車夫不知何時湊到了他身邊,頭上歪戴著一頂破氈帽,帽簷陰影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個帶著古怪笑意的嘴角和一截發黃的牙齒。車夫一隻手扶著車轅,另一隻手上夾著一支劣質的卷煙,正朝他遞過來,動作看似隨意,但那布滿厚厚老繭、指關節異常粗大的手指,以及遞煙時手腕緊繃的線條,都透著一種絕非尋常車夫的警惕和力量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遞煙的那隻手,虎口處赫然有著一層厚厚的、磨得發亮的硬繭,那是常年握持某種硬物——比如槍柄——才能形成的獨特痕跡!
煙卷帶著劣質煙草的刺鼻氣味,幾乎要戳到梁貴發的鼻子。
診所裡,鮑勃探長鋼藍色的眼睛依舊牢牢鎖在阿炳慘白扭曲的臉上,仿佛外麵那陣突如其來的騷動隻是無關緊要的雜音。滲血的灶披間簾幕下,那攤血跡如同無聲的控訴,在冰冷的泥地上緩緩擴張著自己的版圖。阿炳死死捂住懷中的銅盒,那冰冷的棱角幾乎烙進他的肋骨,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進他因極度恐懼而張開的嘴裡,鹹澀得如同血淚。鮑勃探長微微側頭,如同聆聽地獄回響的判官,低沉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絞索,一寸寸收緊:
“告訴我,那血,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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