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泱泱的人流,裹挾著井下帶來的陰冷潮氣、濃烈的汗酸、刺鼻的煤塵和劣質煙草的嗆味兒,彙成一股洶湧的黑色泥石流,轟隆隆地卷向北大街。
破棉鞋踩在凍土上,發出沉悶雜亂的“咚咚”聲,腳下的冰碴子被碾得粉碎,每一步都踏著對碗裡見點油花花的焦渴。
可到了地界兒一瞅,心涼得比臘月河裡的冰坨子還透。
三掛老牛車蔫頭耷腦杵在當街,車轍印子凍在泥地裡,像幾道絕望的疤。
奎爺抄著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蹲在凍得梆硬的泥地上,吧嗒著早已熄滅的旱煙袋鍋子。
銅煙鍋子一下下磕在翻毛大頭鞋的硬底上,發出沉悶的“梆梆”聲。
在死寂的空氣裡傳得老遠,敲得人心裡發慌。
旁邊那個叫陳冬河的年輕後生,腦袋快埋進打著補丁,露出黑乎乎棉絮的棉褲襠裡,縮著脖子,活像隻受驚的鵪鶉。
地上彆說肉末星子,連滴油花兒都尋摸不著。
隻有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和被無數雙破棉鞋踩得稀爛,混雜著煤屑和牲口糞渣的泥腳印,一片狼藉。
“肉沒了!真沒了!”
陳冬河像是被抽了脊梁骨,嗓子眼嘶嘶拉拉,帶著股乾了蠢事後的懊喪和後怕。
凍得通紅的耳朵根子,被他粗糙得像砂紙的手搓得快要掉皮。
“俺……俺自個兒脫褲子放屁,把事兒整禿嚕了……供銷社那頭,翻臉不……不認賬了!”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沾著煤灰,還帶著幾分未褪儘青澀的臉龐上,混雜著惶恐、委屈和一絲走投無路的絕望。
活脫脫一個闖下塌天大禍,等著挨揍的敗家子兒。
那眼神躲閃著,不敢看人,隻敢瞟向蹲在地上的奎爺,滿是求救的意味。
這話像顆劃著了的洋火頭,“嗤啦”一下,點著了滿街筒子憋了一整年的黑火藥桶。
那些早換了肉的“幸運兒”,懷裡抱著油汪汪的舊報紙包,或拎著凍得硬邦邦的野物腿,一個個站得老遠,吧唧著嘴看熱鬨。
那眼神兒裡的得意勁兒,像燒紅的針尖,狠狠紮進這幫剛從地心鑽出來,渾身黢黑,隻剩眼白和牙是白的大老爺們心窩子裡。
他們乾的啥營生?
是把腦袋彆褲腰帶上,跟閻王爺掰腕子搶飯吃的勾當!
巷道頂板落石、瓦斯鬼火、透水淹井……
哪個不是索命的無常?!
累死累活扒拉一年,圖個啥?
不就圖年根底下,能讓老婆孩子碗裡見點油花花,聞聞肉腥味兒?
眼巴前天上掉下塊香噴噴的大餡餅,還是平日裡有錢都難買的上好山野味。
這煮熟的鴨子,眼瞅著就飛了?
憋屈了整年的火氣,井下積攢的戾氣,以及對溫飽最原始也最迫切的渴望,“騰”地一下,直躥頂梁門!
燒得眼珠子都紅了,血絲密布。
領頭的幾個膀大腰圓,壯實得跟鐵墩子似的礦工,二話不說,鐵塔似的身板往前一橫。
滿是煤灰的翻毛大頭鞋“咚咚”踩在凍土上,震得腳下冰碴子亂蹦,就把那三掛牛車死死焊在了北大街口。
“圍上!彆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