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力與阿岩率領經過緊急整編的邕江軍精銳,經過一夜不眠不休的急行軍,終於抵達了預設阻擊儂智高叛軍的第一道防線——位於邕州以西約八十裡的一處險要山穀。
然而,當部隊悄無聲息地占據製高點,透過茂密樹叢向穀外眺望時,眼前所見景象,讓所有久經沙場的老兵都倒吸一口冷氣,心頭驟然沉入穀底!
遠方地平線上,叛軍的營寨並非預想中的雜亂無章,而是連綿不絕,旌旗招展,雖不如宋軍規整,卻透著一股野蠻生長的勃勃生機與肅殺之氣!粗略估算,兵力已遠超之前情報顯示的千餘人,赫然達到了五千之眾!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在叛軍隊伍中,清晰可見大量原本屬於李天瑞麾下禁軍的製式裝備——鋥亮的明光鎧、鋒利的製式環首刀、強韌的硬弓勁弩,甚至還有數十匹膘肥體壯、鞍韉齊全的北地戰馬!這些本該是平叛利器的裝備,如今卻成了叛軍耀武揚威的資本!
“晚了……終究是來晚了一步!”蒙力雙目赤紅,一拳狠狠砸在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樹乾上,樹皮崩裂,木屑紛飛!他臉色鐵青,牙關緊咬,從喉嚨深處擠出憤怒的低吼:“李天瑞這個蠢材!廢物!不僅葬送了三千禁軍精銳,更是將這些精良軍械拱手資敵!如今這儂智高,兵甲齊備,士氣如虹,哪裡還是什麼疥癬之疾?這分明是已成氣候、足以撼動南疆的心腹大患!”
副統領阿岩相對冷靜,他強壓下心中的震驚,仔細觀察著叛軍的陣型與動向,眉頭緊鎖:“將軍,形勢比人強。敵軍勢大,且裝備精良,士氣正盛。若按原計劃正麵迎擊,我軍兵力不足,裝備亦處劣勢,無異於以卵擊石,徒增傷亡。”他話鋒一轉,語氣凝重,“然,若我等此刻不戰而退,叛軍兵鋒將再無阻滯,長驅直入,直指毫無野戰準備的邕州城!屆時,城破人亡,隻在旦夕之間!這一仗……我們必須打!哪怕隻為拖延時間,為邕州布防爭取一線生機!”
蒙力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與無力感,重重點頭:“阿岩所言極是!傳令下去!依托山穀兩側高地,弓弩手占據有利位置,刀盾兵在前,長槍兵押後!我們要在這裡,狠狠咬下他儂智高一塊肉來!”
不久,叛軍的前鋒部隊,趾高氣揚地進入了預設的伏擊山穀。他們顯然並未將可能存在的阻擊放在眼裡,隊伍鬆散,警戒鬆懈。
“放箭!”蒙力看準時機,一聲令下!
霎時間,山穀兩側箭如雨下!密集的箭矢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射向穀底毫無防備的叛軍!叛軍前鋒頓時人仰馬翻,一片混亂,慘叫聲不絕於耳!
初戰告捷,邕江軍士氣一振。然而,叛軍的反應速度卻出乎意料的快。短暫的混亂後,在中軍將領的呼喝下,叛軍迅速收縮隊形,利用從禁軍那裡繳獲的大量堅實盾牌,組成了一道移動的盾牆,開始頂著箭雨,穩步向山梁推進!
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邕江軍士卒手中的弓箭,多為地方製造,威力有限,麵對披掛了禁軍鎧甲的叛軍精銳,殺傷效果大打折扣,箭矢叮叮當當地被彈開。而叛軍則利用繳獲的禁軍強弩進行反擊!這些製式弩箭射程遠、威力大、穿透力強,反而對缺乏重甲防護的邕江軍形成了火力壓製!不斷有守軍士兵中箭倒下!
“頂住!給我頂住!”蒙力目眥欲裂,揮舞著手中的渾鐵點鋼槍,身先士卒,衝殺在最前線!他勇猛無比,槍出如龍,每一次突刺橫掃,必有一名叛軍斃命,渾身早已被敵人的鮮血浸透,如同從血池中撈出的戰神!阿岩則指揮側翼,手持一柄鋒利的製式雁翎刀,沉著應對,數次帶領親兵打退了企圖包抄的敵軍小隊。
戰鬥迅速白熱化,狹小的山穀變成了殘酷的絞肉機。雙方士兵短兵相接,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每一寸土地的爭奪都異常激烈,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邕江軍將士雖浴血奮戰,但麵對數倍於己、裝備精良的敵人,傷亡開始急劇增加。屍體堆積,鮮血染紅了山坡上的泥土和雜草。
激戰持續了整整半日,烈日當空,酷熱難當。邕江軍傷亡已近三成,多處防線被叛軍憑借人數優勢強行突破,陣型開始動搖。蒙力看著身邊一個個倒下的、曾經生龍活虎的袍澤,心如刀絞,他知道,再硬拚下去,隻有全軍覆沒一途。
“撤!交替掩護!撤往第二道防線——落鷹澗!”蒙力含淚下達了撤退的命令,聲音嘶啞,充滿了不甘與悲憤。
就在叛軍以為可以乘勝追擊、一舉殲滅這支礙眼的邕州守軍時,他們卻踏入了另一個更加詭異和致命的戰場——茂密無邊、危機四伏的嶺南原始叢林。
這裡,是韋靑蚨和她的僮人子弟兵的天下!
叛軍追入山林,噩夢開始了。從濃密的樹冠之上、從齊腰深的草叢之中,無聲無息地射出一支支淬了見血封喉毒液的箭矢!這些箭矢精準無比,專射麵門、脖頸等鎧甲防護薄弱之處,中者立斃!叛軍士兵驚恐地發現,身邊的同伴會毫無征兆地悶哼一聲,便栽倒在地,臉色發黑,氣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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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陷阱。看似尋常的藤蔓小路旁,可能就布置著僮人特有的“瘴籮”——利用當地特有的毒草、堅韌的藤蔓和削尖的竹簽設置的致命機關,一旦觸發,非死即傷,且傷口極易潰爛,痛苦不堪。還有突然從陡坡上滾落的、布滿尖刺的滾木和巨石,將狹窄的隘口堵死,造成嚴重的傷亡和行軍混亂。
韋靑蚨更是親自率領一支由最精銳獵手組成的小隊,利用對地形了如指掌的優勢,如同鬼魅般穿行於密林,繞到叛軍行軍隊伍的側翼甚至後方。他們成功襲擊了一支運送糧秣的小隊,焚毀了部分急需的糧草,給叛軍的後勤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這些神出鬼沒、防不勝防的襲擾,如同附骨之疽,極大地延緩了叛軍主力的推進速度。他們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小心翼翼地清剿兩側山林,行軍隊伍被拉長,士氣受到了嚴重的打擊。韋靑蚨和她率領的僮兵,用他們最熟悉的方式,如同最高明的獵人,一點點地給這頭看似不可一世的猛獸放血,消耗著它的體力與銳氣。
半日後,蒙力、阿岩率領傷亡慘重、疲憊不堪的邕江軍殘部,與順利完成第一階段襲擾任務、同樣付出了一定代價的韋靑蚨部,在預定的彙合點——險峻無比的落鷹澗成功會師。
清點人數,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出發時近兩千的邕江軍精銳,此刻能戰者已不足千人,且大多帶傷,甲胄破損,兵刃卷刃。韋靑蚨帶來的數百僮兵,亦有數十人永遠留在了那片熟悉的叢林之中。將士們沉默地包紮著傷口,擦拭著武器,臉上寫滿了疲憊、悲傷,以及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蒙力站在一塊巨大的山岩上,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些信任他、跟隨他血戰至此的一張張麵孔。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因疲憊和激動而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如同敲擊在山岩上的重錘:
“弟兄們!姐妹們!落鷹澗,就在我們身後!這裡,是我們邕州西麵最後一道天然屏障!澗口狹窄,易守難攻!我們……不能再退了!”他手臂猛地一揮,指向邕州方向,“再退,後麵就是一馬平川,叛軍的鐵蹄將毫無阻礙地踏向我們的家園!踏向我們的父母妻兒!我們必須在這裡!在這落鷹澗!再擋住他們至少兩天!為崔大人!為邕州城的父老鄉親!爭取到布防的時間!”
阿岩上前一步,補充道:“將軍說得對!利用落鷹澗的天險,我們可以最大程度抵消叛軍的人數優勢!隻要我們守住澗口,他們就休想輕易過去!”
韋靑蚨抹去臉上濺到的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的血汙,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帶著僮家兒女特有的悍勇:“這深山老林,是我們祖祖輩輩的獵場!這落鷹澗,就是我們為儂智高準備好的陷阱!他們想來,可以!但得先問問我們手中的刀弓答不答應!得留下足夠多的性命當買路錢!”
漢僮子弟,在這一刻,心意相通。無需過多言語,迅速整合剩餘兵力,依托落鷹澗險要地勢,搶築簡易的壁壘、鹿砦,分配防禦任務。每一個士兵,無論是漢是僮,都明白,接下來將要麵對的,是比山穀阻擊戰更加殘酷、更加血腥的防禦戰。但他們身後,是必須誓死守護的邕州城,是他們最後的家園與希望。
畫麵轉回邕州城。
戰爭的陰雲已然籠罩全城,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但與此前的恐慌混亂不同,一種悲壯而有序的凝聚力,正在悄然形成。
州衙前的廣場上,崔?脫去了官袍,換上了一身與民夫無異的粗布短衫,親自扛起一根沉重的圓木,與軍民一同加固加高城牆。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泥土沾滿了他的麵頰,但他沉穩的身影、堅定的目光,卻如同定海神針,極大地鼓舞了周圍所有人的士氣。看到知州大人都如此拚命,原本惶恐的百姓、疲憊的軍士,都重新燃起了鬥誌。越來越多的人自發加入進來,扛石運土,修補城防,鑄造箭矢,搬運守城器械。整個邕州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高速運轉的戰爭工坊。
韋靑蚨派出的僮人探子,如同靈巧的山猿,不斷穿越叛軍的封鎖線,將儂智高軍的最新動向、兵力部署傳回城中,為崔?的決策提供了寶貴的情報。
而在城內,另一場無聲的“戰役”也在進行。隨著周邊村寨的百姓大量湧入城中避難,安置和管理成了巨大難題。沈文漪與顏清秋,這兩位身份特殊、關係微妙的女子,不得不進行更多的接觸與合作。
沈文漪展現出大家閨秀的沉穩與組織能力,她動員城中士紳女眷,設立粥棚,登記造冊,安撫老弱,將紛亂的難民安置工作梳理得井井有條。而顏清秋則發揮其江湖經驗與果決手腕,帶領一些可靠的人手,維持秩序,甄彆可能混入的奸細,處理突發衝突。兩人表麵上保持著客氣與距離,但關於過往恩怨與未來不確定性的暗湧始終存在。然而,在共同的目標麵前,她們竟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互補,在混亂中硬生生建立起了一套有效的難民管理秩序。
通判衙門內,王子嶽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他展現出驚人的後勤統籌與精算能力,將有限的糧草、軍械、藥材等物資進行精確分配,確保城防工程和守城軍民的日常供給不至中斷。繁重的公務幾乎榨乾了他的精力,常常伏案至深夜。而每當他疲憊不堪時,總能“恰好”看到碧荷默默送來的、始終溫熱的飯菜和清茶。沒有過多的言語,隻是一個眼神的交彙,一次指尖無意的碰觸,都成為支撐彼此在巨大壓力下繼續前行的微小卻溫暖的力量。碧荷將他的一切看在眼裡,心中的擔憂與敬佩交織,隻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
邕州城,這座南疆邊陲的孤城,在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前,正憑借著從上到下、從官到民、從漢到僮凝聚起的一股悲壯之氣,頑強地構築著最後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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