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光初透寒窗,崔?已在陋室油燈下誦讀《易經》一個時辰。冰冷的井水淨麵,一枚銅錢換回的粗糧炊餅權作朝食。隨後,他便在方桌一角鋪開魏老交付的黃紙與鬆墨。筆尖飽蘸粗墨,沉雄端正的楷書一行行覆蓋著《金石叢編》的仿古紙頁。窗外深巷市井聲漸起,陋室中唯餘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與凝神屏氣的沉靜。這份專注與按部就班,是他對抗未知漩渦的錨。
午時將儘,三卷厚重抄錄竟已完成了一卷有餘。腕臂微酸,腹中饑鳴。他鎖好院門,走出深巷,尋了間破舊卻煙氣騰騰的羊湯攤子。一碗熱湯,幾塊雜碎,佐以粗硬的胡餅,落肚後寒意稍驅,緊繃的心神也略得疏解。
未時初刻下午一點),日影偏西。崔?返回小院,淨手更衣。他取出的並非嶄新衣袍,隻是將昨日那件舊青布直裰仔細漿洗過一遍,又用冷水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淨白的臉上透出讀書人特有的清矍。望著桌上那華麗如深淵的紫檀提盒,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伸出手,將其提起。
樞府李宅,坐落在內城保康門外一條靜謐幽深、巨槐夾道的主巷內。雖非毗鄰宮闕,但周遭府邸無不門樓高聳、門禁森嚴,儘顯簪纓世族的隱貴氣象。李府宅門並未高懸匾額,唯西側角門處站有兩名身著灰黑色勁裝、眼神冷峻的護衛,氣息凝練,遠超尋常仆役。
崔?步履沉穩,報上姓名。
一名護衛略一審視他手中提盒,又看他衣著雖舊卻自持的氣度,未加盤問,微微側身讓開通道。
甫一入府,仿佛踏入另一個世界。
腳下是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引向庭院深深。兩旁是高聳的青灰磚牆,隔絕了外界所有聲響。曲折的回廊下懸著精巧的竹節風燈,廊外庭院或堆砌假山玲瓏、溪水潺湲,或植老梅幽篁、雪壓鬆枝。亭台樓閣雕梁畫棟,飛簷鬥拱間透出沉澱了數代華貴的底韻。府內清寒幽寂,偶有腳步聲也是輕悄細碎,不見尋常官宦府邸的喧嘩,唯有穿堂寒風掠過琉璃簷鈴時帶起的泠泠清響。
引路的青衣小廝垂首不語,步履輕盈如貓。崔?目不斜視,心湖亦如古井無波。他步履沉凝,行走於這步步是景、處處皆威的華府,卻似行走在自己破敗的小院廊下,提盒的重量穩穩落在手中。
廊回數轉,眼前豁然開朗。一處寬敞暖閣現於眼前。閣外水磨青石地,閣內垂著厚重的深紫錦緞門簾,隱隱有暖香透出。簾外廊下,早有數人候著。
幾個衣著精致的年輕丫鬟圍著一個錦衣小童,正是昨日寺市中素琴等人的同伴打扮。她們眼中帶著強烈的好奇,偷偷打量著這位被府中最高女主人親自點名叫進內院的年輕書生。
崔?目光微掃,便在其中一眼認出了素琴。她仍穿著昨日那件湖藍色半臂,發髻略作梳整,恭敬地垂首侍立在最外側。當崔?目光觸及她時,她似有所感,飛快地抬了一下眼睫,那清澈的杏眼中瞬間湧上複雜的情緒——有激動、有敬畏、更盛滿了深切的歉意!仿佛在說:相公,此事因我而起,累您至此!
隻一瞬,她便慌亂地垂下眼簾,纖細的手指用力絞緊了衣角,那份倔強被深深的自責掩埋。
崔?心中了然,並未停頓,隻對素琴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目光便平靜移開,無半分牽連示意。
“夫人請崔相公入暖閣敘話。”一個管事媽媽模樣的中年婦人掀簾而出,神色端凝,語氣恭敬而不容置疑。
暖閣內溫暖如春,與閣外清寒判若兩季。四角燃著熏香暖爐,地鋪錦繡波斯毯,屏風、案幾、椅榻皆用上等紫檀或黃花梨精製。空氣裡浮動著溫雅清甜的木樨香與烘烤的暖氣混合氣息。
引路的管事媽媽示意崔?止步廳中,隨即無聲退向屏風後。
崔?垂手恭立。須臾,隻聽環佩輕響,香風微拂。一位身量高挑豐腴、約莫三十餘歲的貴婦在兩名大丫鬟的攙扶下,自屏風後轉出,儀態萬方地步入主位紫檀嵌玉雕蝠寶座。
兵部侍郎李佑甫的正室夫人,王氏。
她的容貌無疑是極美的。麵如滿月,肌膚細膩如新剝荔枝,保養得宜,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長眉入鬢,細長明麗,天生帶著一股傲然的上位氣勢。瓊鼻高挺豐潤,唇瓣點著鮮豔的朱膘口脂,豐潤而線條分明。尤其那雙眼睛,大而明澈,眼底深處卻沉澱著一種閱透世情、隱而不發的智慧與威儀。鴉青色發髻高高挽起,簪著赤金嵌寶點翠丹鳳簪步搖,耳邊一對鴿卵大小、光澤溫潤的珍珠璫。身上穿著一件暗銀紅色蹙金妝花緞長襖,外罩玄狐裘鬥篷,領口綴著碩大的東珠。通身氣派雍容華貴,如同九天神女降臨塵俗,美得驚心,更帶著不容直視的權勢光暈。她隨意落座,目光便如同有形的水銀,瞬間籠罩了整個暖閣。
“夫人萬福金安。”崔?依禮躬身,動作規整,聲音清晰平穩。
“崔相公免禮。”王氏的聲音溫婉圓潤,帶著天生的嬌美與養尊處優的慵懶,“快請坐。州橋風雪,相公妙筆竟得丫鬟青眼,本夫人聞之也是稱奇。”她目光含笑,落在崔?臉上細細端詳,似乎在評估這件“新鮮事物”的價值,那笑容親切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好奇和不容置疑的控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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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丫鬟放肆,驚擾相公雅事,是本夫人管束無方,相公見笑。”她輕描淡寫帶過素琴等人“偷溜”之事,話語雖含歉意,語氣卻將昨日畫像定性為一件微不足道的“新鮮樂子”。
“些許機緣,夫人言重。”崔?隻略欠身,便在對麵的楠木圈椅中安然落座,腰背挺直,不卑不亢。
“好氣度。”王氏眼中笑意深了幾分,“素雲,帶鬆哥兒進來。”她對身旁的大丫鬟吩咐道。
門簾掀動。方才廊下那被幾個丫鬟圍著的錦衣小童被牽了進來。他約莫七八歲年紀,梳著總角,穿一身湖綠織金錦襖,外罩同色銀鼠皮坎肩,臉蛋圓潤,眉目清秀,眼神活潑靈動,被這嚴肅陣仗弄得略有些拘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崔?。這便是侍郎幼子,李鬆。
“鬆兒,來見過崔相公。”王氏招手,語氣寵溺。
李鬆乖巧地上前一步,學著大人的樣子,奶聲奶氣地作揖:“崔、崔相公好。”
“小公子安好。”崔?微微頷首,目光平靜落在這孩子身上,仔細觀其神韻氣色——骨相清奇,鼻梁高直,唇線清晰,尤其一雙黑白分明、神光內斂的眼睛,靈動中透著早慧。
“相公看看這孩子,”王氏拉著李鬆的手,語氣中充滿了母親特有的憐愛與一絲驕縱,“頑劣得很,整日裡就沒個安生時候。本夫人欲留相公一幅‘小照’,定格他此刻神采。聽聞相公筆快如神,人物尤其傳神,不知今日可否勞煩?”她笑吟吟看著崔?,語氣溫婉得像拉家常,眼神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壓力。
“夫人有命,敢不從效勞。”崔?起身拱手。示意可以開始。
管事媽媽早已備下筆墨紙硯。崔?並未取出自己帶來的李府畫具,隻示意將書案設在小公子平日玩耍習慣的暖閣西側花窗前。他挑選了一支普通的狼毫筆和小碟素墨。
李鬆被安頓在一張鋪了厚厚錦墊的矮繡墩上。起初這孩子還扭捏不安,眼神不斷飄向母親和屏風。王氏溫言安撫了幾句,便不再出言。
崔?沒有要求小公子擺定姿容,隻是讓他隨意。隨後,他示意丫鬟取來兩枚圓潤的黑白卵石遞給李鬆玩耍。又讓人將他平日最喜愛的一隻金毛小犬抱來放在腳邊。
李鬆被熟悉的玩物吸引,慢慢放鬆下來。開始蹲下好奇地撥弄石子,又忍不住俯身輕撫小狗的毛發,臉上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渾然忘卻了畫師的存在。
正是此刻!
崔?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電,屏息凝神!左手輕輕按住鎮紙下鋪開的上等澄心堂宣紙,右手已如閃電般取過一支炭性適中的墨筆!
點、撚、拖、掃!
筆走龍蛇!腕下風雷!
沒有醞釀,沒有草稿!筆尖如最敏銳的觸須,直接捕捉那充滿童趣的神態與動作!
墨色濃淡暈染!寥寥數筆——頑童專注低首時微蹙的眉頭!撥弄石子時圓潤的側臉輪廓!撫弄小狗時不經意間抿起的唇角顯露的認真!尤其那雙眼睛!被玩耍帶來的純粹喜悅點亮!如點漆墨玉,純淨靈動!墨在腕下流轉,孩子鮮活的神態在素紙上急速凝聚!
更絕妙的是動態!崔?並未畫他正襟危坐,而是以極簡練的虛筆勾勒他微微前傾、欲探身撫摸小狗的神態!一隻懸空欲撫未撫的小手!腳邊小犬仰頭期待的萌態!背景僅以淡墨寥寥勾出窗前一枝含苞老梅的剪影,清冷中更襯孩童的暖意生趣!
全神貫注!物我兩忘!崔?整個人的氣息仿佛都收斂聚於筆尖,與紙麵方寸融為一道無形的線!
暖閣內落針可聞!王氏微微前傾,臉上那雍容閒適的笑容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與驚異!屏風後侍立的丫鬟們更是一個個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從未見過有人畫像如此之快、如此傳神!仿佛畫師的手非是用墨,而是將活生生的小公子一絲魂魄直接拓印在了紙上!
半個時辰!不多不少!
崔?擱筆,輕輕吹散紙麵浮墨。
“夫人,畫已成。請過目。”
一旁恭候的大丫鬟素雲早已上前,小心捧起墨香氤氳的畫卷,恭敬地呈遞至王氏麵前。
畫卷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