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氣尚未散儘,崔?已坐在墨韻書坊的角落,筆尖沉穩地劃過黃紙。昨夜深巷的驚魂、繡衣衛的盤查、州橋的喧囂,皆被隔絕在書卷的墨香之外。然而,袖袋中那方素白錦囊,卻如同投入心湖的一枚石子,沉甸甸地提醒著今日未時之約。
“州橋觀畫人”。
這署名,這措辭,這地點……都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清雅與誠意。不涉俗務,唯論丹青。這八個字,精準地擊中了崔?心中那份對純粹書畫之道的向往,也巧妙地避開了他對權貴邀約的警惕。他反複思量,最終決定赴約。不為攀附,隻為那份對筆墨神韻的知音之感。
午時剛過,崔?便收拾妥當。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白卻漿熨得筆挺的青布直裰,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特意繞開州橋喧囂,沿著護龍河僻靜的小徑,朝著城南方向走去。
“聽雪茶廬”坐落在汴河支流一條幽靜的支巷深處。白牆黛瓦,竹籬環繞,門前幾竿翠竹在寒風中颯颯作響,簷角懸著一枚小小的銅鈴,風過時發出清越悠遠的叮咚聲。與樊樓的華貴、樞府的威嚴截然不同,此地清幽雅致,恍若鬨市中的一方淨土。
崔?推開虛掩的竹扉,步入小院。院內積雪已被掃淨,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幾株老梅虯枝盤曲,枝頭花苞點點。茶廬內陳設簡樸,幾張原木矮幾,蒲團坐墊,壁上懸著幾幅水墨山水,角落燃著炭盆,暖意融融中彌漫著清冽的鬆煙與茶香混合的氣息。
引路的茶博士將他引至臨窗一處僻靜的隔間。竹簾半卷,窗外可見小院一角梅枝與遠處汴河冰封的河麵。隔間內已設好茶席,一張矮幾,兩個蒲團,幾上置一素色粗陶茶爐,爐上銀壺水汽氤氳,旁邊擺放著幾隻素淨的白瓷茶盞和一方造型古樸的紫砂茶盤。
崔?在蒲團上盤膝坐下,靜候來人。心中並無太多波瀾,隻當是赴一場同道中人的清談。
未時正刻。
竹簾輕響,一道纖細的身影在茶博士的引領下,步入隔間。
崔?抬眸望去。
刹那間,仿佛有雪光映亮了幽室。
來人並非想象中的文士或長者,而是一位……少女。
她身著一件極其素雅的月白色暗織纏枝蓮紋的窄袖褙子,外罩一件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淡青色素紗半臂,衣料質地輕盈柔滑,行動間如水波微漾。腰間係著一條同色係的絲絛,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烏黑如瀑的長發並未盤成繁複發髻,隻鬆鬆挽了個簡單的單螺髻,斜插一支通體無瑕的羊脂白玉素簪,再無多餘飾物。通身上下,清雅至極,不染纖塵。
她微微垂首,步履輕盈無聲,如同踏雪而來。待她行至矮幾前,緩緩抬起眼簾——
崔?呼吸為之一窒。
那是一張……筆墨難以描摹其萬一的容顏。
肌膚勝雪,瑩白如玉,在茶廬暖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眉如遠山含黛,不描而翠,舒展如新月。一雙眸子,清澈明淨如深秋寒潭,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天生的清冷疏離,此刻卻因些許緊張而漾著水光,長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惹人憐惜的陰影。鼻梁挺秀,線條精致得如同玉雕。唇色是天然的淡粉,如同初綻的櫻花瓣,此刻正微微抿著,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期待?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份氣質。清冷如霜,卻又帶著冰雪初融般的純淨與書卷浸潤的沉靜。她站在那裡,仿佛將窗外所有的寒梅清雪、竹影幽光都凝聚於一身,遺世獨立,不染塵埃。
沈文漪也在看清崔?的瞬間,心頭如同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想象中的“神筆書生”,或許是清臒滄桑,或許是沉穩老成,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年輕!如此……俊逸!
眼前的男子,不過弱冠之年。身姿挺拔如雪後青鬆,一襲洗舊的青衫非但無損其風華,反而襯得他骨相清絕,氣質卓然。麵容清俊,線條乾淨利落,眉宇間沉澱著遠超年齡的沉穩與冷靜,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深水,澄澈而銳利,此刻正帶著一絲清晰的訝異望向自己。他端坐於蒲團之上,背脊挺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沉靜如淵的氣度。
這……便是崔皓月?
這……便是筆下能捕捉人物魂魄、視權貴如浮雲的寒門書生?
沈文漪隻覺得臉頰瞬間滾燙,心跳如擂鼓,幾乎要衝破胸腔!她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隔間內一片寂靜。
隻有銀壺中茶水將沸未沸的“咕嘟”輕響,以及窗外寒風掠過竹葉的沙沙聲。
尷尬的沉默彌漫開來。兩人都未曾料到對方竟是如此模樣,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沈文漪更是心如鹿撞,方才準備好的從容應對之詞,此刻忘得一乾二淨。
最終還是崔?先打破了沉默。他壓下心頭的驚豔與詫異,起身拱手,聲音清朗沉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在下崔?,字皓月。姑娘便是‘州橋觀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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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漪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抬眸迎上崔?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正是。崔相公請坐。”她微微頷首還禮,姿態優雅,卻在落座時,指尖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兩人重新在蒲團上相對而坐。矮幾不大,距離不遠不近,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清冽的氣息——崔?是淡淡的鬆墨冷香,沈文漪則是若有若無的寒梅幽香。
“姑娘……如何稱呼?”崔?問道。
“我……”沈文漪略一遲疑,終究沒有報出真名,“……喚我‘觀畫人’即可。”她不想讓身份成為此刻的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