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漱玉暗香凝_月照寒襟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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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漱玉暗香凝(1 / 1)

城南,禦史中丞府邸,漱玉軒。

暮色四合,軒內早早掌了燈。幾盞造型雅致的琉璃宮燈懸於梁下,柔和的光線透過素紗燈罩,灑在臨窗的紫檀書案上。案頭,一方古硯墨色已乾,筆洗中的清水澄澈如初,幾卷攤開的書冊靜靜地躺在那裡,仿佛主人已許久未曾翻閱。

沈文漪獨自坐在窗邊的錦墩上,身著一件月白色素麵暗雲紋的窄袖褙子,外罩一件薄薄的淺碧色緙絲比甲,更襯得她身形單薄如紙。烏黑的長發鬆鬆挽了個簡單的垂髻,僅用一根素銀嵌珍珠的梅花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光潔的額角,平添幾分慵懶與落寞。

她並未看書,也未撫琴,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軒外小院植著幾株老梅,此刻枝頭已綴滿細小的花苞,在料峭寒風中微微顫動。暮色蒼茫,將梅枝虯曲的剪影投在糊著素白窗紗的雕花窗欞上,如同水墨寫意。

碧荷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放在沈文漪手邊的小幾上,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的臉色。自州橋回來複命後,小姐便一直這般沉默,連平日最愛的畫譜都擱置了。

“小姐,茶……”碧荷輕聲喚道。

沈文漪恍若未聞,目光依舊凝在窗外那幾點倔強的梅苞上。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泠如冰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他……便是那般說的?”

碧荷連忙點頭,又將崔?那番“才疏學淺”、“不敢唐突”、“心神耗竭”的推辭之語複述了一遍,末了仍是不忿:“小姐,您何必在意那等不識抬舉的狂生?汴京城裡,想為小姐畫像的名家不知凡幾……”

“狂生?”沈文漪輕輕打斷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似自嘲,又似洞察,“他若真是狂生,便不會在州橋風雪中賣字求生,更不會……畫出那樣的畫。”她目光轉向書案一角。

那裡,靜靜攤開著一幅尺餘見方的素箋。箋上並非名家真跡,而是一幅摹本。畫中女子身著湖藍半臂,梳著雙丫髻,容貌清秀,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子尋常丫鬟少有的倔強與堅韌。尤其那雙眼睛,清澈透亮,仿佛蘊藏著不屈的火焰,直直望向畫外,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這正是崔?為素琴所繪肖像的摹本。

沈文漪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指尖輕輕拂過畫中素琴的眼角眉梢。她的動作極輕,仿佛怕驚擾了畫中人的神采。“你看這眼神,”她低語,聲音幾不可聞,“非是刻意雕琢,而是……直取其魂。一筆一劃,皆含骨氣。尋常畫師,縱有十年功力,也難有此等捕捉神韻的本事。他絕非狂生,更非才疏學淺。”

碧荷怔住了,看著小姐專注而略帶癡迷的神情,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他隻是……不願。”沈文漪收回手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聲音更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清冷,“不願踏入這高門深宅,不願沾染這朱門是非。寧可在州橋風雪中自食其力,守一份清寒傲骨。”

她想起父親沈中棠,身為禦史中丞,清流領袖,每日歸府亦是眉頭深鎖,言談間儘是朝堂傾軋、新政波瀾、權貴掣肘。這府邸看似清貴,實則步步驚心。那崔?,一個毫無根基的寒門舉子,拒絕沈府的邀約,或許並非傲慢,而是……清醒。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與不甘,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沈文漪的心房。她自幼長於深閨,所見男子,或如父親般威嚴持重,或如兄長般端方守禮,或如往來府中的青年才俊般溫雅謙和,卻從未見過如崔?筆下這般……有風骨、有鋒芒、寧折不彎的靈魂!他的拒絕,非但沒有讓她輕視,反而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更深的、難以磨滅的影子。

“碧荷,”沈文漪忽然開口,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取我的畫具來。”

“小姐?”碧荷一愣,“您要作畫?”

“嗯。”沈文漪起身,走到書案前,“取那幅‘澄心堂’的雪浪箋來。”

碧荷連忙應聲,從博古架下的紫檀木畫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疊潔白如雪、質地綿韌的上等宣紙,又捧出小姐常用的那套青玉筆山、端硯、徽墨和數支大小不一的湖筆。

沈文漪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她親自研墨,動作舒緩而專注,墨錠在硯池中發出均勻的沙沙聲,濃黑的墨汁漸漸暈開。她並未像往常那般構思良久,而是直接提筆,蘸飽濃墨,懸腕落於雪浪箋上!

筆走龍蛇!墨色淋漓!

她畫的並非人物,而是窗外那幾株在寒風中含苞待放的老梅!

虯枝盤曲如鐵,在暮色風雪中傲然伸展!枝頭點點猩紅的花苞,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跳躍的火焰,在蒼茫暮色與凜冽寒風中,透出勃勃生機與不屈的意誌!她沒有用細膩的工筆,而是以寫意潑墨之法,筆觸大膽奔放,墨色濃淡相宜,將梅枝的嶙峋骨力與花苞的倔強生機展現得淋漓儘致!尤其那風雪之勢,以枯筆飛白掃出,更襯得寒梅傲雪,風骨錚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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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暮雪寒梅圖》,筆意酣暢,氣勢磅礴,與她往日清麗婉約的畫風截然不同!仿佛將心中那股被拒絕後的失落、不甘,以及對那風雪傲骨的無言向往,儘數傾注於筆端!

最後一筆落下,沈文漪擱下筆,微微喘息。光潔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清澈的眼眸卻亮得驚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她看著畫中那幾株仿佛要破紙而出的寒梅,久久不語。

“小姐……畫得真好!”碧荷由衷讚歎,她從未見過小姐如此激越的畫風。

沈文漪沒有回應,隻是默默注視著畫作。良久,她才低聲道:“收起來吧。”語氣中帶著一絲宣泄後的疲憊與更深沉的寂寥。

碧荷小心地收起畫具和墨跡未乾的畫作。沈文漪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窗欞。冰冷的夜風夾雜著雪粒灌入,吹動她鬢角的碎發。她望著院中那幾株真實的、在寒風中沉默的老梅,眼神複雜難明。

翌日,午後。

漱玉軒內暖香依舊。沈文漪換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繡纏枝蓮紋襦裙,正對著一局殘棋凝思。碧荷輕步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小姐,打聽到了!”碧荷壓低聲音,“奴婢托了門房李伯的兒子,他在州橋碼頭當差,消息靈通。他說,昨日那崔書生在州橋擺攤時,被一個富商花高價買走了好幾幅字畫!聽說其中一幅雪景,畫得極有氣勢!還有……”她頓了頓,聲音更低,“聽說前幾日,樞府李家的主母也曾重金請他入府畫像,結果……也被他拒絕了!”

沈文漪執棋的手指微微一頓。李府?兵部侍郎李佑甫的夫人王氏?那位以精明強乾、眼光挑剔著稱的貴婦?連她也……被拒絕了?

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掠過沈文漪心頭。是驚訝?是釋然?還是……更深的困惑?那崔?,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接連拒絕李府、沈府的邀約?他圖什麼?僅僅是為了守住那份寒窗苦讀的清靜?

“還有一事,”碧荷繼續道,“昨夜州橋那邊似乎出了點亂子,有潑皮鬨事,驚動了繡衣衛的一位女大人!據說……那位崔書生當時也在場,好像還……幫了那位女大人一點小忙?”她消息來源有限,語焉不詳。

繡衣衛?沈文漪秀眉微蹙。繡衣衛直屬天子,監察百官,行事神秘莫測。崔?怎會與繡衣衛扯上關係?是巧合?還是……她心中疑竇叢生,對那個州橋賣字的書生,越發感到神秘莫測。

她放下棋子,走到書案前,再次展開那幅素琴畫像的摹本。畫中女子倔強的眼神,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與那崔?清冷疏離的背影重疊在一起。一種強烈的、想要了解他、甚至……想要打破他那份疏離的衝動,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碧荷,”沈文漪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決斷,“去庫房,取那套我去年生辰時,舅舅送的‘李廷珪古墨’和‘紫毫玉管筆’來。”

“小姐?”碧荷不解。

“再備一份……雅致的拜帖。”沈文漪的目光落在摹本上,指尖輕輕劃過素琴的衣襟,“署名……就寫‘州橋觀畫人’。”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叩響那扇緊閉的門扉。不是以禦史中丞千金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純粹的、被其畫技折服的“觀畫人”。她倒要看看,這位視權貴如浮雲、寧守風雪州橋的崔皓月,麵對一份不涉名利、隻關丹青的純粹邀約,又將如何回應?

暮色再次降臨漱玉軒。沈文漪立於窗前,望著院中梅枝上那幾朵在寒風中悄然綻放的猩紅花苞,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名為“執著”的火焰。她鋪開一張素雅的花箋,提筆蘸墨,凝神片刻,落筆寫下:

“素聞州橋墨海藏龍,筆底生春。

偶得驚鴻一瞥,神魂俱奪。

心慕神技,渴求一晤。

不涉俗務,唯論丹青。

明日未時,城南‘聽雪茶廬’靜候。

——州橋觀畫人頓首”

墨跡清雅,字跡娟秀中隱含風骨。她輕輕吹乾墨跡,將花箋折好,裝入一個素白無紋的錦囊之中。窗外,新綻的寒梅在暮色中散發著幽冷的暗香,仿佛在無聲地見證著這位深閨才女,第一次主動伸向汴京風雪世界的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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