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歲寒暖意織_月照寒襟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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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歲寒暖意織(1 / 1)

朔風卷過護龍河冰封的河麵,將深巷簷角的冰棱吹得錚錚作響。汴京的冬日,在年關將近的忙碌與期盼中,愈發顯得寒氣徹骨。自瓊玉閣風波已逾一月,州橋的喧囂、樞府的威壓、繡衣衛的盤查、乃至青樓暖閣的旖旎試探,都仿佛被這凜冽的寒氣暫時凍結,沉澱於崔?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

護龍河畔的深巷小院,依舊是那份清寒的底色。然而,這方寸鬥室之內,卻悄然織入了幾縷不同尋常的暖意。

油燈如豆,映照著崔?伏案的身影。他剛完成今日墨韻書坊交付的《金石叢編》第五冊抄錄,筆尖飽蘸鬆墨,在黃紙上留下最後一行筋骨錚錚的楷書。放下筆,他揉了揉微酸的手腕,目光落在桌角一疊嶄新的玄青色棉布衣袍上——那是王仲玉字介之)前幾日深夜遣硯童送來的禦寒衣物。厚實、溫暖,針腳細密,無半分奢華之氣,卻恰到好處地抵禦著深巷的酷寒。旁邊,還放著一包早已吃完、卻仍殘留著甜香的點心油紙。

崔?起身,走到屋角。那裡靜靜躺著一隻半舊的藤箱。他打開箱蓋,取出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裹。解開布結,裡麵赫然是五枚簇新、在油燈下閃著冰冷光澤的十兩官鑄銀錠——李府王夫人兩次強塞、卻被他深藏至今的“畫酬”。

他凝視著這些銀錠,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著他沉靜的眸子。片刻,他從中取出三枚,用一塊乾淨的粗布仔細包好。又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字跡沉穩端方:

“兄嫂尊前:

暌違日久,思念日深。汴京歲寒,然弟一切安好,勿念。學業未敢懈怠,日夜攻讀,以期春闈不負兄嫂養育深恩。

今托同鄉商隊捎去紋銀三十兩,權作年節之資。兄嫂辛勞,撫養之恩天高地厚,弟愧無以報,唯願二老保重身體,勿再為生計過度操勞。年關將至,遙祝兄嫂身體康泰,諸事順遂。

弟皓月頓首

慶曆二年臘月廿三”

信箋墨跡乾透,與那包沉甸甸的銀兩一同仔細封入一個厚實的油紙袋中。明日州橋碼頭,自有熟悉的襄陽商船啟程返鄉,托付給相熟的船老大,必能平安送至兄嫂手中。做完這一切,崔?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塊巨石。兄嫂的炊餅麥香,是支撐他寒窗苦讀最深的暖意。這三十兩紋銀,雖杯水車薪,卻是他此刻能回報的最大心意。

城南,聽雪茶廬。

竹簾低垂,炭火融融。沈文漪字清和)身著月白色繡纏枝梅暗紋的錦緞襖裙,外罩一件銀狐裘滾邊的素色鬥篷,端坐於臨窗的矮幾旁。她對麵,崔?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神情沉靜。

幾上茶煙嫋嫋,沈文漪親手點的“龍團勝雪”沫餑如雪,茶香清冽。然而,她的心思卻顯然不在茶上。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與探究,落在崔?臉上。

“……瓊玉閣顏大家……當真風華絕代?”沈文漪端起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瓷壁,聲音清泠,卻似不經意間帶出一縷酸澀,“聽聞那夜公子一首《秋興》,豪情激蕩,令滿堂失色,更得顏大家青眼,邀入香閨……清談至夜深?”她特意加重了“清談”二字,眼波流轉,帶著少女特有的嬌嗔與試探。

崔?如何聽不出她話中之意?他放下茶盞,目光坦然迎上沈文漪的視線,聲音平穩無波:“文漪姑娘見笑了。那夜應友人之邀,不得已前往瓊玉閣。顏大家以‘秋’為題,在下不過即興口占一首,聊以應景。至於入閣……”他頓了頓,語氣愈發誠懇,“確如姑娘所言,僅止於清談。顏大家風姿卓然,才情過人,然崔?身負功名,心係科場,不敢有絲毫逾矩之心,更無半分非分之想。入閣片刻,飲茶數盞,便即告辭。”

他言辭懇切,眼神清澈坦蕩,將瓊玉閣一夜的驚心動魄與顏清秋的莫測高深,輕描淡寫地歸結為“應景”、“清談”、“告辭”。沈文漪緊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一絲閃爍或掩飾,卻隻見一片沉靜如水的真誠。

良久,沈文漪緊繃的唇角終於微微放鬆,眼底那抹幽怨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釋然與淺淺的歡喜。她垂下眼睫,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聲音也柔和了幾分:“是文漪……失言了。公子高潔,豈是那等輕浮之人可比。”她端起茶壺,為崔?續上熱茶,動作恢複了往日的優雅從容,“隻是……公子才華橫溢,鋒芒初露,難免引人矚目。還望公子……多加珍重。”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崔?頷首:“謝姑娘關心,崔?謹記。”

茶香氤氳中,隔間內氣氛重新變得融洽。兩人不再提瓊玉閣,轉而論起近日所得的一幅前朝山水小品,筆意墨韻,見解精妙,沈文漪眼中光彩重現,方才那點小女兒情態仿佛隻是雪地上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痕。

州橋東頭,“雲來客棧”地字三號房。

屋內暖爐燒得正旺,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下酒菜和一壇開了封的“梨花白”。陶承良字子安)裹著厚實的貂皮坎肩,圓臉紅撲撲的,正抓耳撓腮地對著一篇策論草稿發愁。崔?坐在他對麵,手中執筆,在草稿上圈點勾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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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兄此處‘冗兵之弊,在於將不知兵,兵不知戰’,立意尚可,然論據空泛。”崔?筆尖點在一處,“可引太祖朝‘更戍法’之得失,或本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之敗中將領調度失當、士卒怯戰之例佐證,方顯有力。”

陶承良一拍大腿:“哎呀!我怎麼沒想到!皓月兄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他連忙提筆修改,又撓頭道,“還有這‘抑僥幸’……家父常說恩蔭太濫,可這具體如何‘抑’法?寫得太直白,怕得罪人;寫得太隱晦,又怕考官看不明白……”

崔?沉吟道:“可引《周禮》‘世卿世祿’之古製,對比本朝恩蔭過濫之現狀,言其‘名器輕授,國本動搖’。再言‘當嚴考績,限品秩,重實績而輕門蔭’,點到即止,既明其弊,又不失儒雅。”

“妙!妙啊!”陶承良聽得眉飛色舞,對崔?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皓月兄!你真是我的文曲星!來來來!小弟敬你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臉上滿是真誠的感激與敬重。這月餘來,崔?不僅在學問上指點他,更在他因商賈出身遭人譏諷時多次維護,這份情誼,陶承良銘記於心。

瓊玉閣,西樓暖香閣。

顏清秋花名)斜倚在鋪著厚厚絨毯的軟榻上,身上隻著一件寬鬆的茜紅色軟綢寢衣,烏發如瀑披散肩頭,慵懶中透著驚心動魄的豔色。她手中正展開一幅尺餘見方的素箋。

畫上並非她慣見的濃妝豔抹、華服盛裝,而是一個女子臨窗撫琴的背影。女子身姿窈窕,隻著素色常服,發髻鬆鬆挽著,幾縷青絲垂落頸側。窗外是幾竿風雪中的翠竹,窗內琴案上香煙嫋嫋。整幅畫用筆極其簡淡,墨色清雅,卻將那女子撫琴時專注沉靜的神韻、以及那份遺世獨立的孤高清冷,捕捉得入木三分!尤其那背影透出的氣質,竟與她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另一麵隱隱契合!

這正是崔?收到她派人送去的過冬衣物一件厚實的銀狐裘鬥篷和幾套精紡棉布中衣)後,回贈的“小像”。

顏清秋凝視著畫中那清冷孤絕的背影,紅唇緊抿,那雙慣常流轉著媚意與銳利的眼眸,此刻卻怔怔地失了焦距。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畫中女子撫琴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弦的涼意。許久,她才低低地、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喃喃自語:“崔皓月……你眼中看到的……竟是這樣的我?”畫中的清冷孤高,與她人前烈火烹油般的豔麗張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卻直擊她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這份洞悉,讓她心頭震動,更添幾分對這個神秘書生的好奇與……難以言喻的悸動。

樞府李宅,內院暖閣。

王夫人慧儀)正看著幼子李鬆臨摹字帖。丫鬟捧著一個精致的紅漆食盒進來,福身道:“夫人,崔相公那邊……炭火已經送到了。是上好的銀骨炭,無煙耐燒,足夠用到開春。”

王夫人頭也未抬,隻淡淡“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兒子稚嫩的筆跡上。片刻,她才似不經意地問道:“他可曾說什麼?”

“回夫人,崔相公隻讓送炭的管事帶話,說‘多謝夫人厚賜,學生愧領’。”丫鬟恭敬回答。

王夫人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又恢複平靜:“知道了。下去吧。”她看著兒子臨摹的字帖,那字跡雖稚嫩,卻隱隱透著一股臨摹對象特有的筋骨力道。她心中暗歎:那寒門書生,骨頭倒是真硬。送去的華服美食、珍玩畫具一概不收,隻這禦寒的銀骨炭……倒是收下了。也罷,能讓他安心讀書,熬過這汴京寒冬,也算全了鬆兒那幅畫像的情分。

護龍河深巷小院。

暮色四合,寒風呼嘯。崔?關上院門,將汴京歲末的喧囂與寒意隔絕在外。屋內油燈昏黃,卻暖意融融。牆角新添的銀骨炭在火盆中靜靜燃燒,散發出溫暖而無煙的氣息,驅散了深巷的酷寒。桌上,放著沈文漪遣人送來的幾冊珍本畫譜,墨韻書坊魏老額外贈予的年節糕點,以及陶承良硬塞過來的一小壇據說是“家藏三十年”的梨花白。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窗外,護龍河冰封千裡,雪落無聲。崔?提筆蘸墨,並非抄書,亦非習字,而是緩緩寫下:

“歲寒知鬆柏,患難見真情。

墨海孤燈暖,風雪故人明。”

筆跡沉雄,墨色飽滿。寫罷,他擱下筆,靜靜凝視著紙上的詩句。窗外是汴京深冬無邊的寒冷與孤寂,屋內卻因這一月來悄然織入的縷縷暖意——兄嫂的牽掛,沈文漪的傾慕,陶承良的義氣,顏清秋的回響,王仲玉的關懷,乃至李府那無聲的炭火——而顯得不再那麼冰冷徹骨。

油燈的火苗在寒風中輕輕搖曳,將崔?沉靜的身影投在牆壁上。他深吸一口帶著炭火暖意的空氣,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年關將近,春闈的腳步亦悄然臨近。這汴京的風雪,這交織的暖意與暗流,都將成為他通往那座至高殿堂——貢院龍門——前,最後也是最深的淬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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