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九,朔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敲打著護龍河深巷小院糊著厚厚桑皮紙的窗欞。汴京城已徹底被年關的喧囂與忙碌淹沒,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硝煙、蒸煮糕點的甜香、燉煮肉食的馥鬱,以及家家戶戶掃塵除穢的清新水汽。州橋碼頭,漕船停泊,商旅歸家,取而代之的是滿載年貨的騾車驢車,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比平日更添十倍熱鬨。
崔?的小院,卻依舊清寂如常。
他剛將最後一批書坊抄錄的《金石叢編》第七冊交付魏老,換得一筆頗為豐厚的潤筆錢,足夠支撐他度過這個年節。院門緊閉,隔絕了巷外孩童追逐嬉鬨、燃放小炮竹的喧嘩。屋內,牆角那盆銀骨炭靜靜燃燒,散發著恒定的暖意。桌上攤開的是《禮記》與《春秋》,書頁邊緣已被他翻閱得微微卷起,墨痕點點。
年關將近,思鄉之情如藤蔓悄然纏繞。襄陽兄嫂家中,此刻想必已蒸起熱氣騰騰的炊餅,熬煮著濃香的肉羹,王氏嫂嫂定在燈下縫製新衣,大哥崔大郎則忙著清掃庭院,張貼桃符。那混合著麥香與煙火氣的年味,是深植於記憶深處的溫暖烙印。
崔?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給兄嫂寫下第二封家書。信中詳細稟報了近況,再次強調自己一切安好,學業未輟,又細細叮囑兄嫂務必保重身體,莫要過於操勞,將那三十兩銀子用在實處。末了,他寫道:
“……汴京歲寒,然弟心暖。同窗陶兄承良)常相照拂,書坊魏老亦多關照。近日偶得貴人贈炭,鬥室如春,足禦嚴寒。兄嫂勿念。唯願兄嫂安康,來年風調雨順,炊餅飄香。弟於千裡之外,遙拜兄嫂,恭賀新禧。”
封好信箋,他走到院中水井旁,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仔細淨麵淨手。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卻讓他紛亂的思緒沉澱下來。他並非不想融入這汴京的年節繁華,隻是囊中羞澀,更兼心係春闈,不願分心。這深巷小院的孤寂,於他而言,是喧囂中的一方淨土。
除夕,歲除。
汴京城徹底沸騰。禦街兩側,彩樓歡門高聳入雲,懸掛著各色彩燈、錦幡、流蘇。大小瓦舍勾欄,通宵達旦上演百戲雜耍,鑼鼓喧天,絲竹盈耳。州橋夜市更是人山人海,賣“消夜果子”年節零食)、各色“年畫兒”、門神桃符、爆竹煙花的小攤鱗次櫛比,叫賣聲震耳欲聾。富貴之家,門前車馬如龍,賓客盈門;尋常百姓,也儘力張羅,換上新衣,祭祖守歲。
崔?閉門不出。清晨,他用兄嫂寄來的麥粉,摻了少許清水,揉成麵團,在簡陋的灶台上蒸了幾個粗糙卻飽含心意的“炊餅”,權當年節祭品。又用幾枚銅錢,在巷口老嫗處買回一小塊醬肉、一把翠綠的菠菜。這便是他的年夜飯。
暮色四合,城中爆竹聲已零星響起。崔?點燃油燈,將蒸好的炊餅、切好的醬肉、焯水的菠菜整齊地擺放在一張潔淨的木托盤上,置於屋內唯一的方桌中央。他又取出一隻小小的粗陶香爐,插上三支線香點燃。青煙嫋嫋升起,在昏黃的燈光中盤旋。
他退後兩步,整肅衣冠,對著南方襄陽的方向,深深三揖。
“父親、母親在上,不孝子?,遠在汴京,遙祭雙親在天之靈。願二老安息。”
“兄嫂恩重,撫育成人,?銘感五內。今雖清寒,然誌存高遠,必當勤勉攻讀,不負所望。祈願兄嫂身體康泰,家宅平安。”
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靜的小屋內回蕩,帶著沉甸甸的思念與承諾。
祭拜完畢,他默默地將祭品收起,隻留下那三炷線香在香爐中靜靜燃燒。窗外,汴京城上空開始綻放出絢爛的煙花,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歡呼聲、爆竹聲彙成一片歡樂的海洋。而小院內,唯有油燈如豆,線香明滅,與遠處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崔?坐在桌前,就著微弱的燈光,慢慢吃著那簡單的年夜飯。炊餅的麥香在口中彌漫,帶著家鄉的味道。他細細咀嚼,仿佛要將這份溫暖與力量,融入骨血。
正月初一,元日。
天光微熹,汴京城在狂歡後的疲憊中蘇醒,卻又被新一輪的拜年賀歲聲喚醒。大街小巷,身著新衣的人們走親訪友,互道“新年納福”。宮城方向,鐘鼓齊鳴,天子禦大慶殿受百官朝賀,盛況空前。
崔?的小院門扉輕啟。他換上了王仲玉所贈的那件厚實暖和的玄青色新棉袍,雖非綾羅,卻漿洗得乾淨挺括。他並未外出拜年,隻在院中清掃了昨夜飄落的雪沫,又將院門兩側貼上昨日寫好的桃符——“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字跡方正雄渾,帶著對新歲的期許。
剛收拾停當,院門便被叩響。
“皓月兄!新年大吉!開門開門!”陶承良洪亮歡快的聲音穿透門板。
崔?開門,隻見陶承良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織金錦緞袍子,頭戴貂皮暖帽,圓臉紅撲撲的,手裡提著一個沉甸甸的朱漆描金食盒,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廝,捧著幾壇酒和幾個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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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兄?新年好。”崔?拱手。
“好!好得很!”陶承良大笑著擠進門,將食盒塞給崔?,“就知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來來來!嘗嘗金陵老家送來的年菜!蟹粉獅子頭、水晶肴肉、鹽水鴨、還有這‘八寶攢盒’!都是你嫂子……呃,我家廚子的手藝!還有這‘玉壺春’,上好的江南米酒!咱們兄弟今天好好喝一杯,祛祛寒氣,討個彩頭!”他不由分說,指揮小廝將東西搬進屋,又掏出幾個紅紙包著的“壓歲錢”塞給崔?,“拿著!圖個吉利!”
崔?推辭不過,隻得收下。看著陶承良忙前忙後張羅酒菜,將原本冷清的小屋瞬間填滿熱鬨與暖意,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這金陵富商之子,或許粗疏,或許市儈,但這份赤誠的兄弟情誼,在異鄉年節,尤為珍貴。
兩人剛擺好杯盞,院門又被輕輕叩響。
這次來的是王仲玉的貼身小廝硯童。他恭敬地遞上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小盒:“崔相公新年萬福。我家公子今晨需隨老爺入宮朝賀,分身乏術,特命小的送來新年賀禮,祝相公新春吉祥,文思泉湧,金榜題名!”盒中是一支上好的紫毫筆和一方小巧玲瓏的端硯,皆非俗物。
硯童剛走,又有一輛不起眼的青幔小車停在巷口。沈府丫鬟碧荷捧著一個素雅的錦緞包袱下車,對崔?福禮道:“崔相公新年安康。我家小姐命奴婢送來幾樣‘消夜果子’和一方新墨,聊表心意。小姐說,願相公新年筆健,心想事成。”包袱內是幾樣精致的蜜餞果脯和一方帶著清冽鬆香的上品鬆煙墨錠。
未過午時,墨韻書坊的夥計也送來魏老的年禮——一包新炒的瓜子花生和兩冊難得的碑帖拓本。連瓊玉閣也派了個伶俐的小丫鬟,送來一個食盒,裡麵是幾樣清淡雅致的江南點心,附著一張沒有署名的素箋,隻畫著一枝含苞待放的紅梅。
小小的院落,竟在元日這半日間,門庭若市。崔?看著桌上堆積的年禮,從陶承良的豐盛酒菜,到王仲玉的文房雅器,沈文漪的精致茶點,魏老的樸實心意,乃至顏清秋那枝無言的寒梅……每一份禮物背後,都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誼與期許。
陶承良看著這陣仗,嘖嘖稱奇:“好家夥!皓月兄!你這人緣!嘖嘖!比我陶子安這商賈之子還吃得開!”他拍著崔?的肩膀大笑。
崔?心中亦是感慨萬千。他本打算孤身度過這個年節,未曾想,這汴京的寒冬,竟有如此多的暖流悄然彙聚。無論是陶承良的豪爽熱絡,王仲玉的世家風範,沈文漪的含蓄關切,魏老的樸實關懷,還是顏清秋那神秘莫測的贈禮,都在這歲首之日,為他這異鄉客織就了一張無形的暖網。
他與陶承良對坐小酌。屋外,汴京城依舊沉浸在元日的喧騰與喜氣之中。護龍河冰封的河麵上,有孩童在嬉戲滑冰,歡笑聲隱隱傳來。屋內,炭火正紅,酒香微醺。崔?端起陶承良斟滿的“玉壺春”,清冽的酒液映著窗外透入的微光。
“子安兄,”他舉杯,聲音沉穩而清晰,“敬新年。”
“敬新年!”陶承良大笑碰杯,“更敬咱們兄弟前程似錦!乾!”
清酒入喉,暖意從胃腑升騰,直抵四肢百骸。崔?的目光掃過桌上堆積的年禮,最終落在書案上那厚厚一摞等待溫習的經史典籍上。窗外的喧囂,屋內的暖融,都化作了心湖深處更堅定的力量。
慶曆三年的春天,正伴隨著汴河解凍的微響,悄然臨近。春闈的號角,已在遠方隱隱吹響。崔皓月放下酒杯,眼中映著炭火跳躍的光芒,沉靜如淵,卻又燃著不滅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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