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茶肆一夜長談的餘韻,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崔?胸中漾開的漣漪久久未平。歐陽修那“以史為鑒,以筆為戈”的箴言,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宏願,如同淬火的利刃,磨礪著他心中的誌向,也重新定義了他對翰林院這份“清貴”職責的理解。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字斟句酌的“公允”,而是開始以更銳利的目光,穿透故紙堆的塵埃,去探尋那些被歲月掩埋的真相,去捕捉曆史脈絡中與當下共振的驚雷。
回到典籍庫,麵對那堆積如山的舊檔,崔?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依舊沉穩,筆鋒依舊凝練,但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卻多了一份洞悉與探尋的鋒芒。他不再僅僅抄錄、摘要,而是開始有意識地梳理、比對、歸納,試圖從那些陳年舊案、奏疏實錄中,提煉出規律性的警示與破局的啟示。
這日,他奉命整理一批封存已久的“真宗朝祥瑞錄”及“天書封祀”相關密檔。此事乃真宗朝後期一大公案,耗費國力民財無數,最終淪為笑柄。庫吏搬來幾口沉重的樟木箱,箱體布滿灰塵,銅鎖鏽跡斑斑,顯然多年未曾開啟。
崔?屏退旁人,獨自在庫房深處辟出一塊清靜角落。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箱,一股濃重的黴味與塵土氣息撲麵而來。箱內並非整齊的卷宗,而是散亂堆疊著各種奏疏抄本、地方呈報、方士手劄、甚至還有幾卷繪製著奇異符籙的絹帛。顯然,這些是當年“天書”鬨劇被揭穿後,倉促封存的原始材料,未經係統整理。
他戴上細棉手套,屏息凝神,開始逐一檢視。起初多是些地方官員為迎合上意,捕風捉影上報的“祥瑞”:某地枯木逢春、某處甘泉湧出、某山現五彩雲霞……言辭浮誇,內容空洞。崔?心中暗歎,這些不過是粉飾太平、勞民傷財的鬨劇罷了。
然而,當他翻到箱底幾份被油布包裹、保存相對完好的奏疏抄本時,目光驟然一凝!這幾份奏疏並非地方所呈,而是出自時任三司使掌管財政)的丁謂之手!丁謂,真宗朝權相,以機敏乾練著稱,亦是“天書封祀”的主要推手之一!
奏疏內容,表麵看是彙報“天書”降臨後,各地為修建宮觀、舉行大典所需錢糧籌措情況。但崔?細讀之下,卻發現了蹊蹺!丁謂在奏疏中,以極其隱晦卻精準的筆法,將大量國庫錢糧、地方賦稅、甚至軍需儲備,通過複雜的賬目轉移和名目變更如“祥瑞供奉”、“祀典營造”、“神道賞賜”等),悄然劃撥至幾個特定州府的轉運使司名下!而這些州府,經崔?回憶對照,正是當時丁謂及其黨羽勢力盤踞之地!
更讓崔?心驚的是,其中一份奏疏附件,赫然列著一張清單,記錄著幾筆數額驚人的“海外奇珍”香料、象牙、寶石等)的“供奉”與“賞賜”流向,最終指向的接收者,竟是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商號!其中一個商號的名字——“隆昌記”,崔?在整理前朝漕運檔案時,曾見過!那是一家因勾結貪官、走私違禁而最終被查抄的商行!其背後隱約有丁謂的影子!
這哪裡是籌措祀典經費?分明是借“天書祥瑞”之名,行貪墨國帑、轉移財富、培植私黨之實!其手法之隱蔽,規模之巨大,觸目驚心!丁謂利用皇帝崇信祥瑞的心理,將一場荒誕的鬨劇,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貪腐網絡!
崔?的手指微微顫抖。他迅速翻閱其他材料。在一份被撕去半頁的方士手劄殘本中,他找到幾行潦草的字跡:“……‘神霄’之符,乃依‘九宮’舊圖改製……玉清昭應宮地宮秘道,通……西庫……”雖語焉不詳,卻隱隱指向“天書”本身可能存在的偽造痕跡,以及宮觀建築中隱藏的貓膩!
冷汗,無聲地浸濕了崔?的鬢角。他仿佛觸摸到了一個被深埋數十年的巨大黑洞!這已非簡單的勞民傷財,而是一場精心策劃、以神權為掩護的驚天貪腐!其核心人物丁謂,最終雖倒台,但此案牽連甚廣,許多細節被刻意掩蓋,最終隻以“媚上誤國”的罪名草草了結,其背後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和觸目驚心的貪腐手段,並未徹底曝光於天下!
崔?猛地合上奏疏,心臟狂跳!他環顧四周,典籍庫內寂靜無聲,唯有窗外透入的微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這些沉寂多年的檔案,此刻在他手中,卻如同滾燙的烙鐵!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歐陽修的囑托:“史筆如鏡,當照見古今,亦當燭照前路!”這些檔案,正是照見前朝積弊最黑暗一麵的明鏡!其手法與當下某些借新政之名行貪墨之實的行徑,何其相似!
王珪的警告:“筆下千鈞,關乎後世評斷,更關乎……當下人心!”揭露此事,必將震動朝野,觸及某些盤根錯節的勢力!
自身的處境:他一個初入翰林的七品編修,貿然捅破這驚天秘密,無異於引火燒身!丁謂雖倒,其黨羽、門生故吏,乃至受其蔭庇的家族,未必儘數消亡!更可能牽扯到當今朝中某些位高權重者的家族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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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的漩渦:正值新政推行、新舊勢力激烈交鋒之際。這份檔案若拋出,很可能被各方利用,成為攻訐政敵的利器,甚至引發更大的混亂,反噬新政本身!
他該怎麼做?是裝作不知,將這些檔案原樣封存,讓這段黑暗繼續塵封?還是秉承史官之責,將真相整理上報?上報給誰?王珪?宋祁?還是……直接呈給歐陽修?抑或……更隱秘的渠道?
崔?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幾份關鍵奏疏和手劄殘本單獨取出,用乾淨的宣紙仔細包好,藏入書篋夾層。其餘檔案則原樣放回樟木箱,重新上鎖,抹去痕跡。
他坐回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並未立刻書寫,而是閉目凝思。歐陽修那憂國憂民的眼神、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身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史官之責,豈能因畏懼而退縮?若人人明哲保身,那曆史的真相將永埋塵埃,前車之鑒又如何警示後人?
提筆,蘸墨。他並未直接書寫丁謂貪腐之事,而是以整理“天書封祀”史料為由,撰寫了一份極其嚴謹、引證詳實的《真宗朝“天書封祀”耗用國帑考略及警示疏》。文中,他避開具體人物指證,而是以大量無可辯駁的數據和檔案記錄,詳細列舉了當年為營造宮觀、舉行大典、賞賜方士及地方官員所耗費的巨額錢糧物資,以及這些耗費對國庫、民生造成的沉重負擔。他著重分析了這種“以神道耗國本”的荒謬性及其對國家財政、吏治風氣的深遠毒害。最後,他筆鋒一轉,沉痛寫道: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今覽舊檔,觸目驚心。虛耗國帑,動搖根基,非止於一時一地之失,實乃社稷長久之禍!尤當警惕者,此類‘神道耗國’之舉,常借‘祥瑞’、‘盛典’之名,行靡費之實,其耗散之巨,隱蔽之深,危害之烈,遠超尋常貪瀆!史筆昭昭,警鐘長鳴!伏望後世主政者,以此為鑒,崇實黜虛,節用愛民,固國家之本,杜蠹蟲之隙!”
這份奏疏,通篇未提丁謂之名,未涉具體貪腐手法,隻以詳實數據和沉痛警示,將“天書封祀”的禍國本質揭露無遺。如同一把包裹在棉絮中的利刃,鋒芒內斂,卻足以刺破虛偽的粉飾!
寫罷,崔?擱下筆,墨跡未乾。他心中已有決斷:將此疏連同整理好的關鍵檔案摘要隱去最敏感的人名、商號),呈交翰林學士承旨宋祁。宋祁為人剛直,學問精深,且不涉黨爭,由他定奪是否上呈禦覽或轉交有司,最為穩妥。他深知此舉仍有風險,但這是他身為史官,在能力範圍內所能做到的極限。
正當他準備封存奏疏時,典籍庫的門被輕輕叩響。硯童的聲音傳來:“崔相公,皇城司探事司葉都頭葉英台)在外,言有要事相詢。”
葉英台?皇城司?崔?心頭猛地一跳!她為何此時前來?難道……與這些檔案有關?他迅速將奏疏和摘要藏好,定了定神,沉聲道:“請葉都頭稍候。”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壓下心中的波瀾,走向庫房門口。門外,葉英台一身深靛色勁裝,玄色鬥篷,身姿挺拔如鬆,冷峻的目光如同實質,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他臉上。
“崔編修,”葉英台聲音清冷,開門見山,“皇城司近日追查一樁舊案,涉及前朝某些隱秘錢糧流向。聞聽編修近日整理真宗朝‘天書封祀’舊檔,特來請教,可有發現異常賬目、商號或……特殊符記?”
崔?瞳孔微縮!葉英台的目標,竟直指他剛剛發現的秘密!那“隆昌記”商號,那神秘的符籙……皇城司的觸角,早已伸向了這片被遺忘的角落!他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竭力保持平靜,拱手道:“葉都頭明察。下官確在整理相關舊檔,然卷帙浩繁,尚未理出頭緒。不知都頭所指‘舊案’與‘符記’,具體為何?下官或可留意。”
葉英台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他的偽裝。她並未直接回答,隻淡淡道:“若有發現,尤其是涉及‘隆昌’、‘福源’等商號,或‘九宮’、‘神霄’類符圖線索,務必即刻報知皇城司。”她頓了頓,補充道,“此案……乾係重大,非比尋常。崔編修,好自為之。”
說罷,她不再多言,轉身離去,玄色鬥篷在幽暗的廊道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
崔?站在原地,望著葉英台消失的方向,後背已被冷汗浸濕。皇城司的介入,意味著他手中的檔案,已不僅僅是塵封的曆史,更可能牽涉到一樁仍在追查的重大案件!甚至……是某些人極力想要掩蓋的驚天秘密!
他緩緩走回書案前,看著那封尚未送出的奏疏和藏起的檔案摘要。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抑得令人窒息。一場暴風雨,似乎正在這煌煌帝都的上空,悄然醞釀。而他,這位年輕的翰林編修,已然被推到了風暴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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