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三年的盛夏,在蟬鳴聒噪與護龍河蒸騰的水汽中,汴京城迎來了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仁宗皇帝禦筆朱批,準奏範仲淹所呈《答手詔條陳十事疏》!慶曆新政的核心綱領——“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正式頒行天下!
詔書一出,朝野嘩然!新政派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歐陽修、富弼、韓琦等人更是夙夜匪懈,籌劃細則,準備在吏治、財賦、軍備、民生等諸領域大刀闊斧,革除積弊。而舊黨陣營,尤其是夏竦一黨,則如遭重錘,暗流湧動。夏竦府邸連日閉門謝客,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蟄伏的毒蛇,在暗處盤踞,伺機而動。
州橋,墨韻書坊。
午後,烈日炎炎。書坊內卻因冰盆鎮著,涼意習習,彌漫著鬆墨與舊紙的清香。崔?如往常般,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凝神抄錄一部《貞觀政要》。筆尖沉穩,墨色均勻,心緒卻隨著新政頒行的消息而微微起伏。他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這位兄台,筆力雄渾,字字筋骨,好生了得!”一個略顯誇張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崔?抬眸,隻見三名身著儒衫、作書生打扮的男子圍攏過來。為首一人約莫三十許,麵皮白淨,眼神閃爍,正指著崔?案上未乾的字跡嘖嘖稱讚。另兩人一胖一瘦,也隨聲附和,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視著崔?的神情。
崔?心中微凜。這三人看似尋常文士,但眼神飄忽,舉止間帶著一絲刻意的熱絡與試探,絕非真正醉心書墨之人。他不動聲色,放下筆,拱手道:“兄台謬讚,不過信手塗鴉,聊以自娛罷了。”
“兄台過謙了!”白麵書生笑容可掬,順勢在崔?對麵坐下,“觀兄台氣度不凡,定是飽學之士。在下不才,姓夏名文,字子章,與兩位同窗遊學至此。方才見兄台所書《貞觀政要》,字字珠璣,不禁想起太宗皇帝虛懷納諫、從善如流之德,真乃千古明君!不知兄台以為,當朝……可有堪比太宗之明主乎?”他語速平緩,笑容滿麵,眼神卻緊緊盯著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來了!崔?心中冷笑。這“夏文”之名,已露端倪!夏子章?子章?夏子喬?如此拙劣的暗示!其用意,無非是誘他妄議今上,或褒貶朝政!
他麵上依舊平靜,淡然道:“太宗皇帝文韜武略,開創貞觀盛世,乃千古一帝。今上仁德寬厚,勵精圖治,亦為一代明君。古今異時,豈可妄加比較?吾輩當以史為鑒,輔佐明主,共襄盛世,方為正道。”
“兄台高見!”那胖書生接口道,聲音洪亮,“然則,史書亦載,太宗晚年,亦不免有征高麗之失,勞民傷財。可見明君亦非完人!如今新政頒行,聲勢浩大,範相公範仲淹)等銳意革新,其誌可嘉!然……如此大刀闊斧,觸動各方,是否……操之過急?恐有‘勞民傷財’之虞?兄台以為如何?”他語帶“憂國憂民”,實則是將新政比作“征高麗之失”,暗指其勞民傷財!
崔?心中雪亮。這是第二招!誘他非議新政!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目光掃過三人,緩緩道:“範相公等推行新政,乃為革除積弊,富國強兵,何來‘勞民傷財’之說?‘均公田’以安流民,‘減徭役’以蘇民困,‘修武備’以固邊防,此皆利國利民之舉!至於觸動既得利益者……改革之途,豈能無阻?然,為社稷計,為蒼生計,縱有萬難,亦當勇往直前!”
他語氣平和,卻字字鏗鏘,立場鮮明!
那瘦書生眼珠一轉,忽然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兄台所言甚是!隻是……小弟聽聞,朝中有人言,新政諸策,看似冠冕堂皇,實則……暗藏私心!尤其那‘擇官長’、‘明黜陟’,分明是排除異己,安插黨羽!更有甚者,言及範相公等人……有‘專權’之嫌!不知兄台……可曾聽聞?”這已是赤裸裸的汙蔑與構陷!直指新政核心人物“結黨營私”、“專權跋扈”!
崔?心中怒火升騰!這些宵小,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構陷忠良!他強壓怒意,目光如電,直視那瘦書生,聲音陡然轉冷:“哦?兄台此言,從何聽來?可有實據?範相公等,忠肝義膽,為國為民,天地可鑒!此等捕風捉影、汙蔑忠良之言,若非出自奸佞小人之口,便是彆有用心者惡意中傷!吾輩讀書人,當明辨是非,豈可人雲亦雲,以訛傳訛?!”
他言辭犀利,氣勢凜然!那瘦書生被他目光所懾,臉色微變,竟一時語塞。
“哈哈哈!”崔?忽然朗聲大笑,笑聲清越,在寂靜的書坊中格外突兀!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掃視三人,“三位兄台,今日一番高論,崔某受益匪淺!隻是……‘夏文’兄?‘子章’?好名字!‘操之過急’?‘專權’?好見識!隻是……”他話鋒一轉,語帶譏誚,“這等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的伎倆,未免太過拙劣!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崔?行得正,坐得直!史筆如鐵,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想憑幾句挑撥離間、構陷汙蔑之詞,便讓我崔皓月失言?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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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不再看三人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拂袖轉身,對櫃台後的魏老拱手道:“魏老,今日字稿煩請暫存,崔某改日來取。”隨即,他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出墨韻書坊!留下那三名“書生”麵麵相覷,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狼狽不堪!
數日後,歐陽修府邸。
“哈哈哈!好!好一個‘史筆如鐵,自有公論’!皓月,乾得漂亮!”歐陽修撫掌大笑,臉上滿是激賞之色,“夏子喬這老狐狸,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派人偽裝文士,設下言語陷阱!若非你機警過人,識破其奸,又反唇相譏,震懾宵小,險些著了他們的道!”
崔?坐在下首,神色平靜:“此等伎倆,不過雕蟲小技。隻是……夏黨亡我之心不死,手段隻會愈發陰險。學生日後,更需謹言慎行。”
“無妨!”歐陽修擺擺手,眼中精光閃爍,“你有此定力與機變,老夫甚慰!今日請你來,另有一喜事相告。”他頓了頓,笑容更盛,“包希仁包拯,字希仁)奉調入京,任殿中丞!此人剛直不阿,明察秋毫,乃當世罕見的清官能吏!雖不參與黨爭,然其心係社稷,嫉惡如仇,與我等誌同道合!我已約他過府一敘,正好引你二人相識!”
崔?聞言,心中一震!包拯包青天!其名如雷貫耳!他雖遠在端州肇慶),但其“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的為官之道,“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的赫赫威名,早已傳遍天下!崔?對其剛正不阿、明察秋毫的風骨,心向往之!
不多時,門房通傳:“包殿丞到!”
崔?抬眼望去,隻見一位身著青色官袍、年約四旬的男子步入廳堂。他麵容清臒,膚色微黑或因長期在南方任職),顴骨略高,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銳利如鷹隼,開闔間精光四射,帶著一股洞悉世情、不容欺瞞的凜然正氣!他步履沉穩,身姿挺拔如鬆,雖無華服美飾,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威儀!
“永叔兄!”包拯拱手行禮,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希仁兄!一路辛苦!快請坐!”歐陽修熱情相迎,隨即引薦道,“這位便是新科探花、翰林院修撰崔?,字皓月。皓月,這位便是新任殿中丞包拯包希仁!”
“下官崔?,拜見包殿丞!”崔?連忙起身,躬身行禮,語氣恭敬。
包拯目光如電,落在崔?身上,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崔修撰不必多禮。久聞大名!殿試《固本培元與革弊鼎新》之策,鞭辟入裡!前日《論‘神道耗國’之禍》一文,更是振聾發聵!今日一見,果然器宇不凡!”
“包殿丞謬讚!下官愧不敢當!”崔?謙遜道,“殿丞清廉剛正,明察秋毫,為民請命,威名遠播!下官仰慕已久!”
三人落座。歐陽修親自執壺斟茶。包拯開門見山,直言道:“永叔兄信中言及新政頒行,銳意革新,希仁雖不預黨爭,然深知吏治腐敗、民生凋敝之痛!新政若能革除積弊,造福黎民,希仁自當鼎力支持!然……”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新政推行,尤需公正廉明!若有官吏借新政之名,行貪瀆之實,或排斥異己,打擊報複,希仁身為殿中丞,掌監察殿省,糾劾百官,定當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其聲如洪鐘,字字鏗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浩然正氣!
崔?心中激蕩!包拯此言,既表明了對新政的支持,更強調了“公正廉明”的底線!其立場鮮明,剛直不阿,令人心折!
歐陽修頷首:“希仁兄所言極是!新政之本,在於吏治清明!若有蠹蟲借機生事,必當嚴懲!皓月,”他看向崔?,“希仁兄初到汴京,於京中人事尚不熟悉。你常在翰林院,接觸各方奏報、舊檔,若有涉及吏治腐敗、民生疾苦之線索,不妨與希仁兄多交流。”
崔?會意,拱手道:“下官遵命!包殿丞若有垂詢,崔?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包拯看向崔?,眼中帶著審視與期許:“崔修撰身處翰林,掌修國史,洞悉古今興衰。希仁初來乍到,正需了解京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之關係,以及新政推行中可能遭遇之阻力。修撰若有高見,但請直言。”
崔?略一沉吟,便將近日在書坊遭遇夏黨試探、夏竦黨羽在朝中盤根錯節、尤其樞密院與兵部、鹽鐵司等要害部門被其滲透掌控之情形,以及新政推行在地方可能遭遇豪強胥吏阻撓等隱憂,條理清晰、不偏不倚地陳述了一遍。他引經據典,以史為鑒,分析透徹,言辭懇切。
包拯凝神傾聽,時而頷首,時而蹙眉。待崔?言罷,他眼中精光更盛:“修撰洞察入微,剖析深刻!夏黨之患,地方之弊,皆乃新政大敵!希仁受教了!”他端起茶盞,鄭重道:“為官一任,當上不負君恩,下不負黎民!監察百官,澄清吏治,乃希仁職責所在!縱有千難萬險,亦當一往無前!願與修撰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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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與殿丞共勉!”崔?肅然舉杯。兩人目光交彙,雖年齡、職位有彆,但那份憂國憂民的情懷、剛正不阿的品性、以及澄清吏治的抱負,卻瞬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如同金石相擊,錚錚作響!
歐陽修看著眼前這一老一少,一位是威震天下的“包青天”,一位是鋒芒初露的“史筆郎”,心中豪情頓生:“好!好!有希仁兄坐鎮殿中丞,明鏡高懸!有皓月執筆翰林,以史為鑒!新政推行,掃除積弊,必當如虎添翼!”
三人相談甚歡,從吏治得失,到邊關軍備,再到民生疾苦,暢所欲言。包拯言語犀利,見解獨到,崔?則博聞強識,引經據典,歐陽修則居中調和,妙語連珠。書房內,茶香嫋嫋,思想碰撞,激蕩著為國為民的赤誠與擔當。
夕陽西下,崔?與包拯一同辭彆歐陽修。步出府門,包拯看著崔?,沉聲道:“崔修撰,書坊之事,足見夏黨陰險。你身處風口浪尖,務必多加小心!若有難處,可至殿中丞衙門尋我。”
“謝殿丞關懷!崔?謹記!”崔?拱手,心中暖流湧動。
包拯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那青色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帶著斬破一切黑暗的決絕!
崔?獨立於暮色中,望著包拯遠去的方向,又回望歐陽修府邸那溫暖的燈火,胸中激蕩難平。書坊的暗箭,包拯的剛正,歐陽修的期許……這一切,都讓他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護龍坊的方向。護龍河水在暮色中靜靜流淌,倒映著天邊最後一抹瑰麗的晚霞。他知道,在這平靜的暮色之下,一場關乎國運興衰、吏治清濁的宏大棋局,正隨著包拯的入京,悄然展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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