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三年的夏日,在護龍河灣的蟬鳴蛙鼓聲中,悄然鋪展開來。汴京城沐浴在熾烈的陽光下,禦街兩側的槐樹撐開濃密的綠蔭,州橋夜市依舊喧囂,樊樓絲竹晝夜不息。表麵看去,繁華依舊,歌舞升平。然而,在翰林院幽深的典籍庫、樞府森嚴的朱門、鹽鐵司繁忙的碼頭、乃至深閨繡閣的窗欞之後,無形的暗流正以更深的姿態,悄然湧動。
翰林院,典籍庫。
暑氣蒸騰,庫內彌漫著舊紙與鬆墨混合的沉鬱氣息。崔?身著輕薄的夏布直裰,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卻依舊伏案疾書。他正奉命整理一批關於“太宗朝西北邊備”的舊檔。這些泛黃的卷宗,記錄著宋遼戰爭、靈州失陷、李繼遷崛起等塵封往事,字裡行間浸透著鐵血與悲愴。
筆尖劃過紙麵,崔?的心緒卻並不平靜。近日,他從王仲玉處得知,西夏國主李元昊再度遣使入朝,態度倨傲,索求無度。朝中關於“戰”與“和”的爭論再起。夏竦一黨力主“懷柔”,言道“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實則暗藏綏靖苟安之意。而範仲淹、韓琦字稚圭)等則力陳“邊備不可弛”,主張增兵固防,積極備戰。
翻閱著前朝應對遼國、黨項的鐵血舊事,崔?胸中激蕩。他深知,李元昊狼子野心,絕非些許歲幣可滿足。其屢屢挑釁,意在試探大宋虛實。若一味退讓,隻會助長其氣焰,遺禍無窮!他提筆蘸墨,在整理摘要旁,以蠅頭小楷寫下批注:
“……前事昭昭:夷狄畏威而不懷德!西夏李氏,叛服無常,狡詐多端。太宗朝靈州之失,正在於輕信其‘歸順’之言,疏於防備!今元昊僭號稱帝,屢犯邊陲,其誌在裂土分疆!當效太祖、太宗之威,整軍經武,示以必戰之誌!懷柔綏靖,無異於抱薪救火,養虎為患!”
批注寫完,他擱下筆,長長吐出一口氣。窗外蟬鳴聒噪,更添幾分煩悶。他知道,這份批注或許無人會看,或許會被視為“書生妄議”。但身為史官,秉筆直書,以史為鑒,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城西,鹽鐵司碼頭。
烈日當空,漕船如織。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鹽腥與河水蒸騰的濕熱氣息。陶婉言一身素雅的月白細葛布衫裙,頭戴輕紗帷帽,在幾名精乾管事簇擁下,立於碼頭棧橋的陰涼處。她目光沉靜,掃視著眼前繁忙的景象——陶家的“錦雲號”貨船正緩緩靠岸,船工們喊著號子,將一袋袋印著“官鹽”字樣的鹽包卸下,再由力夫搬上早已等候的騾車。
“小姐,‘通海鹽行’那邊……又壓價了。”一名管事低聲稟報,臉上帶著憤懣,“他們說咱們的鹽引份額小,運輸成本高,要求再降半成!否則……下批訂單就轉給‘豐裕鹽行’!”
陶婉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鄭承宗……果然按捺不住了。”她早料到,陶家拿到鹽引,鄭國公府絕不會善罷甘休。打壓價格,搶走訂單,正是鄭承宗慣用的手段。
“告訴他們,”陶婉言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波瀾,“陶家的鹽,質優價實,童叟無欺。降半成?絕無可能!他們若轉投‘豐裕’,悉聽尊便。”
“可是小姐……”管事麵露憂色,“‘通海’是咱們在汴京最大的客戶,若失去他們……”
“無妨。”陶婉言打斷他,目光投向遠處一艘正在卸貨、掛著“萬隆商號”旗幟的大船,“備一份厚禮,午後我親自去拜訪‘萬隆’的周大掌櫃。另外,放出風聲,就說……陶家有意與江南‘八大鹽商’中的‘廣源記’、‘利通號’洽談合作,開辟兩淮、荊湖市場。”
管事眼睛一亮:“小姐高明!‘萬隆’與‘通海’素來不和!若能與‘萬隆’搭上線,再放出風聲,不怕‘通海’不急!”
陶婉言微微頷首,帷帽下的眼眸銳利如鷹:“商道如戰場,攻心為上。鄭承宗想用價格壓垮我們?哼,陶家……奉陪到底!”她轉身,裙裾輕揚,走向停在不遠處的青幔小車,背影在炎炎烈日下,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與從容。
城南,禦史中丞府,漱玉軒。
軒內燃著清冽的薄荷香,驅散著夏日的燥熱。沈文漪獨坐窗邊,麵前攤開一本《花間集》,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怔怔地望著窗外庭院中那幾株開得正盛的紫薇花。繁花似錦,燦若雲霞,卻難掩她眉宇間淡淡的輕愁。
案頭,放著幾頁素箋,是她剛寫下的新詞:
“庭院深深深幾許?紫薇堆雪,寂寞開無主。尺素難傳雲外信,重樓隔斷天涯路。
玉簟生涼初過雨,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否?此情無計堪消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字字婉約,句句含情。寫罷,她卻無半分釋然,反覺心中那份思念愈發濃烈,如同窗外熾熱的陽光,灼燒著心房。碧荷悄悄進來,將一封帶著護龍河水汽的信箋放在案頭。沈文漪眼中瞬間亮起光彩,如同暗夜星辰。她迫不及待地拆開,是崔?熟悉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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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他並未多言朝堂紛爭,隻描繪了護龍坊小院的夏日景致:老梅枝葉繁茂,綠蔭如蓋;素心蘭幽香浮動;臨窗讀書時,可見河灣白鷺掠水,漁舟唱晚。又談及近日整理西北邊備舊檔,感慨前朝將士戍邊之苦,字裡行間流露出對邊關安危的深切憂慮。末了,附上一首小詩:
“綠蔭護龍暑氣蒸,梅影婆娑伴書聲。
心憂朔漠烽煙起,筆底風雷待月明。”
沈文漪指尖拂過那“心憂朔漠”、“筆底風雷”的字句,仿佛能觸摸到他胸中那份憂國憂民的赤誠與待時而動的抱負。她心中既感驕傲,又添憂慮。夏竦一黨虎視眈眈,邊關烽煙又起,他身處漩渦中心,安危難測……
她提筆回信,將那份新詞謄抄一遍,又附上一方新繡的、帶著紫薇暗香的素帕,帕角繡著一隻小小的、展翅欲飛的青鳥。她將滿腔情思與擔憂,化作筆端的叮嚀:
“……聞君心係邊陲,憂思甚深。然社稷之重,非一人可擔。萬望珍攝,勿過勞神。暑熱難當,謹防疰夏。妾身……於重樓深鎖處,祈君平安。”
樞密使府邸,密室。
燭火搖曳,映照著夏竦那張陰鷙深沉的臉龐。他麵前,幾名心腹幕僚垂手肅立。
“範希文的‘新政十疏’,陛下已批閱多日,不日或將頒行!”夏竦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擇官長’、‘明黜陟’、‘抑僥幸’……條條皆欲斷我輩根基!此獠不除,我等死無葬身之地!”
一名幕僚低聲道:“相爺,歐陽修、石介等人聯名附議,聲勢浩大。陛下……似乎意動。”
“意動?”夏竦冷笑,“那就讓他……動不了!”他眼中寒光一閃,“李佑甫那邊,查得如何?”
“回相爺,已有眉目!”另一名幕僚上前一步,“查出其在兵部武庫司任郎中時,曾有一批軍械‘損耗’異常,疑為監守自盜,中飽私囊!證據……正在收集中!”
“好!”夏竦撫掌,“還有呢?”
“其妻弟王倫,在開封府任推官期間,曾收受城南富商賄賂,枉法裁判,致人冤死!苦主尚在!”
“更好!”夏竦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雙管齊下!待證據確鑿,一並拋出!老夫要讓他……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看誰還敢背叛老夫,投靠新黨!”
他頓了頓,目光掃向眾人:“至於崔?……此子雖暫不能動,但也不能讓他好過!他不是在翰林院修史嗎?不是憂國憂民嗎?那就……給他找點‘事’做!”
他壓低聲音,吩咐道:“去,找幾個機靈的,扮作文士,去墨韻書坊‘偶遇’他。與他論史,專挑敏感處問!比如……太祖‘杯酒釋兵權’是否薄情寡恩?真宗‘澶淵之盟’是否喪權辱國?仁宗初年‘廢後風波’是否後宮乾政?……引他失言!隻要他有一句‘不當’之語,立刻散播出去!給他扣上‘非議祖宗’、‘妄議朝政’的罪名!老夫要讓他……在清流之中,身敗名裂!”
“相爺高明!”幕僚們齊聲讚道,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
“記住,”夏竦最後叮囑,“行事隱秘!借刀殺人!去吧!”他揮揮手,密室重歸寂靜。燭火跳動,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如同蟄伏深淵的毒龍,正醞釀著更致命的毒液。
護龍坊小院,書房內。崔?放下沈文漪的回信與那方繡著青鳥的素帕,心中暖流湧動,卻也沉甸甸的。他走到窗邊,望著暮色中波光粼粼的護龍河。夏日的晚風帶著水汽,卻吹不散心頭的凝重。他知道,表麵的平靜,不過是風暴來臨前的假象。西夏的威脅,夏黨的蟄伏,新政的推行……一切都如同這夏日悶熱的空氣,壓抑得令人窒息。他握緊了拳頭,目光投向北方——那片烽煙將起的廣袤土地。筆底風雷,待月明。而他,已做好了迎接驚濤駭浪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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