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秋日的風,帶著汴河的水汽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瑟,悄然拂過皇城巍峨的宮闕。新政的巨輪,在劈開“貓妖案”的驚濤駭浪後,看似重歸航道,卻在更深的水域,撞上了更為頑固的暗礁。
京東路,青州府。
“均公田”的詔令甫一推行,便如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當地豪強世家,世代盤踞,田連阡陌。新政要求清丈田畝,核查隱田,將無主荒地、籍沒貪官之田分予無地流民耕種,並限製豪強兼並。此舉無異於虎口奪食!以趙氏、錢氏為首的豪強,勾結府衙胥吏,陽奉陰違,偽造田契,煽動不明真相的佃戶,汙蔑新政官“奪民田”、“壞祖宗法度”!更暗中指使潑皮無賴,毀壞丈量田畝的標尺,毆打下鄉丈田的吏員!最終,一場由豪強幕後操縱、裹挾部分愚昧鄉民的“民亂”爆發!亂民衝擊府衙,焚燒新政告示,打砸官倉!雖被聞訊趕來的廂軍彈壓下去,卻已造成數名吏員重傷,府衙被毀,新政推行徹底停滯!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裹挾著豪強精心炮製的“新政官橫征暴斂、激起民變”的流言,飛馬傳入汴京!
紫宸殿,朝堂之上。
氣氛凝重如鉛。夏竦手持一份來自青州的彈劾奏疏,聲音沉痛而激昂:
“陛下!臣痛心疾首!青州民變,血染府衙,吏員重傷,新政受阻!此皆因‘均公田’之策操切過急,觸動民本,引發滔天之怒!範大人等……銳意革新,其心可嘉!然……不察民情,不恤民力,一味強推,終釀此禍!臣懇請陛下,即刻下詔,暫停青州‘均公田’之政!徹查激起民變之責!以安民心,以固國本!”
其黨羽紛紛附議,言辭激烈,將青州之亂完全歸咎於新政,矛頭直指範仲淹、富弼等人“剛愎自用”、“禍國殃民”!更有甚者,將此事與之前的“貓妖案”強行關聯,言道“天怒人怨,妖異頻生,皆因新政逆天而行”!
範仲淹須發戟張,據理力爭:“陛下!青州之亂,非新政之過!實乃豪強阻撓,胥吏舞弊,煽動愚民!趙氏、錢氏,侵吞田產,魚肉鄉裡,證據鑿鑿!其煽動民變,意在阻撓新政,保全私利!若因此暫停新政,正中奸人下懷!當嚴懲首惡,肅清吏治,堅定不移推行新政,方能正本清源!”
富弼、韓琦、歐陽修等新政核心亦紛紛出列,力陳新政之利,痛斥豪強之惡。朝堂之上,新舊兩派唇槍舌劍,勢同水火!
仁宗皇帝趙禎端坐禦座,眉頭緊鎖,麵色疲憊。他既知新政乃強國富民之策,又憂心地方動蕩,民怨沸騰。青州民變,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夏竦等人的攻訐,字字句句敲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經上——社稷安穩!他心中天平,在“銳意革新”與“維穩求安”之間,劇烈搖擺。
“眾卿……且容朕思之……”仁宗聲音帶著一絲無力,揮揮手,“著翰林院,詳查青州舊檔,比對前朝類似田政得失,擬一應對條陳,明日呈上!退朝!”
翰林院,典籍庫。
氣氛壓抑。宋祁字子京)麵色凝重,將一摞厚厚的青州府誌、田畝黃冊、以及前朝關於“均田製”、“兩稅法”推行中引發民變的記載,重重放在崔?案頭。
“皓月!陛下有旨,命我翰林院詳查青州舊檔,參詳前朝得失,擬應對條陳!此事……關乎新政存續!你素精史鑒,尤擅田賦之論,此事……便交由你主筆!務必……字斟句酌,切中要害!”宋祁語重心長,眼中帶著期許與壓力。
崔?深吸一口氣,拱手道:“下官領命!”他知道,這不僅是擬一份文書,更是在這新政存亡的關鍵時刻,為範公等人,為這利國利民的改革,爭取一線生機!
他立刻埋首故紙堆中。青州府誌記載的曆年田畝糾紛、豪強兼並案例觸目驚心;前朝舊檔中,唐德宗時推行“兩稅法”,因地方豪強勾結胥吏,轉嫁賦稅,盤剝百姓,最終引發“涇原兵變”,血染長安的慘痛教訓,更是字字泣血!他結合自己先前整理的《唐末藩鎮割據與中央財政崩潰》劄記,條分縷析,筆走龍蛇:
“……臣崔?謹奏:
青州之亂,表象為‘均公田’新政所激,實則為積弊爆發!其根源有三:
一曰豪強兼並,田賦不均!青州趙、錢等豪族,勾結胥吏,隱匿田產,逃避賦稅,轉嫁於小民!流民失地,淪為佃戶,備受盤剝!新政‘均公田’,意在清丈隱田,分田予民,正觸其根本利益!
二曰胥吏舞弊,政令不通!地方胥吏,多為豪強耳目爪牙!新政推行,陽奉陰違,或偽造文書,或煽動民怨,致使善政變惡法!
三曰教化未行,民智未開!百姓久受蒙蔽,不明新政真意,易為豪強蠱惑!
前朝‘兩稅法’之敗,正在於吏治不清,豪強阻撓,賦稅轉嫁,民不堪命!殷鑒不遠!
故臣以為,當務之急,非暫停新政,乃標本兼治!
治標:速遣乾員,徹查青州豪強趙、錢等不法事!嚴懲煽動民變之首惡!撫恤傷亡吏員及無辜百姓!重整府衙,肅清胥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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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本:一、嚴令各地,清丈田畝,務求公正!嚴懲舞弊胥吏!二、選派清廉乾練之‘新政官’,深入鄉裡,宣講新政,釋疑解惑!三、重訂‘均公田’細則,確保分田公平,嚴防豪強反撲!
新政推行,如逆水行舟!若因噎廢食,則積弊更深,國本動搖!唯以雷霆手段,破豪強之壁,清吏治之源,開民智之蒙,方能化險為夷,使新政惠澤蒼生!伏惟聖裁!”
崔?寫罷,擱下筆,墨跡淋漓,力透紙背!他將條陳鄭重呈於宋祁。宋祁閱罷,拍案叫絕:“好!鞭辟入裡!切中肯綮!皓月大才!”他立刻謄抄潤色,呈送禦前。
紫宸殿,禦書房。
仁宗仔細閱讀著崔?的條陳,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條陳邏輯清晰,論據充分,既有對青州亂象的深刻剖析,又有前朝教訓的警示,更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標本兼治”之策!尤其那句“新政推行,如逆水行舟!若因噎廢食,則積弊更深,國本動搖!”如同重錘,敲擊在他心頭!
“此子……見識不凡!”仁宗低聲讚道,提筆在條陳上批下:“所奏甚合朕意!著樞密院、三司、吏部,依此議速辦!”隨即,又對內侍道:“傳旨:翰林院修撰崔?,獻策有功,賜金五十兩,以示嘉勉!”
護龍坊小院。
暮色四合,秋風微涼。崔?坐在院中石桌旁,看著內侍送來的五十兩賞金,心中卻無半分喜悅。禦批雖下,然夏黨在朝堂上的攻訐猶在耳邊,官家那舉棋不定的軟弱猶在眼前。新政雖未叫停,但青州之亂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新政支持者的心頭。前路艱難,阻力重重。
“皓月兄!皓月兄!”一聲洪亮的呼喚打破小院的寧靜。陶承良提著一個碩大的食盒,抱著一壇泥封的“梨花白”,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我就知道你還在煩悶!來來來!今日休沐,小弟陪你一醉方休!”
崔?看著好友那圓臉上毫不掩飾的關切與爽朗,心中一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子安兄,你倒是有閒情。”
“閒情個屁!”陶承良將食盒重重放在石桌上,拍開酒壇泥封,濃鬱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我是憋了一肚子火!來你這兒撒氣來了!”他一邊麻利地擺出幾樣精致的下酒菜——醬牛肉、糟鴨信、鹽水花生、涼拌三絲,一邊憤憤不平地開罵:
“你是不知道!工部那幫孫子!屯田司那個姓孫的主事,就是夏竦老賊的一條狗!前幾日我跟著去查北郊河工物料采買,那孫子!明目張膽地把上好的青石料,低價賣給跟他有勾連的商行!轉頭就用些爛石頭糊弄河堤!被我撞見了,他還敢瞪眼!說什麼‘陶主事,莫要多管閒事!這水……深著呢!’我呸!”陶承良灌了一大口酒,臉漲得通紅,“水深?深他奶奶個腿!不就是仗著夏老賊撐腰嗎?一群蛀蟲!國之蠹賊!”
他又夾起一塊醬牛肉,狠狠嚼著,仿佛在嚼夏竦的肉:“還有那鄭承宗!媽的!鹽引那事兒,他還沒完沒了了!聽說他最近又在鹽鐵司活動,想卡死我們陶家的新鹽道!我妹妹氣得……差點沒把書房給掀了!你說說!這幫人!吃著朝廷的俸祿,住著大宅子,摟著美嬌娘,乾的都是些什麼斷子絕孫的勾當?!就為了他們那點私利,為了扳倒範相公他們,連國法都不顧了!連老百姓的死活都不管了!青州那些豪強,不就是他們的翻版嗎?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窩子蛇鼠!”
陶承良越罵越激動,唾沫橫飛,手舞足蹈,把夏黨及其黨羽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他那市井俚語夾雜著文縐縐的罵詞,表情誇張,動作滑稽,如同在演一出活靈活現的罵戲。
崔?起初還眉頭緊鎖,聽著聽著,看著陶承良那副義憤填膺、恨不得生啖其肉卻又無可奈何的憋屈模樣,緊繃的心弦竟不知不覺鬆了下來。尤其是當陶承良模仿著孫主事那副“水很深”的嘴臉,擠眉弄眼地說“深他奶奶個腿”時,崔?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子安兄!你……你這張嘴啊!”崔?搖頭失笑,連日來的煩悶與壓抑,仿佛隨著這笑聲消散了不少。他端起麵前的粗陶酒碗,與陶承良重重一碰:“罵得好!當浮一大白!”
“對!罵他娘的!”陶承良見崔?笑了,更是來勁,仰頭將碗中酒一飲而儘!酒水順著嘴角流下,他也渾不在意,用袖子一抹,“皓月兄!你是不知道!我陶子安雖然沒啥大本事,也愛花天酒地,但起碼知道個好歹!範相公他們乾的是正事!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那幫子蛀蟲,就是見不得彆人好!就是想把水攪渾,好讓他們繼續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我呸!什麼東西!”
月光如水,靜靜灑在小小的院落裡。老梅的枝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碎影。石桌上,酒菜飄香,碗碟交錯。崔?與陶承良相對而坐,一碗接一碗地喝著辛辣的“梨花白”。陶承良依舊在喋喋不休地痛罵著夏黨的種種卑劣行徑,時而拍案而起,時而唉聲歎氣。崔?則安靜地聽著,偶爾插言幾句,嘴角噙著一絲釋然的微笑。
這市井的粗言俚語,這毫不掩飾的憤怒與直白,如同這秋夜清冽的晚風,吹散了崔?心中積鬱的陰霾。他望著陶承良那因酒意和激動而泛紅的臉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是啊,前路雖艱,魑魅橫行,但至少,他並非孤身一人。有範公、歐陽公這樣的擎天砥柱在前開路;有葉英台、陶婉言這樣的巾幗英豪在側相助;更有陶承良這樣赤誠坦蕩、嫉惡如仇的摯友,在月下與他共飲,同罵這世道的不平!
“子安兄,”崔?再次舉碗,眼中閃爍著溫潤而堅定的光芒,“濁酒一杯,敬這朗朗乾坤!敬這……終將到來的清平世道!”
“敬清平世道!”陶承良大笑著碰碗,“乾!”
清脆的碗盞碰撞聲,在寂靜的秋夜中傳得很遠。護龍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淌,倒映著漫天星鬥,也倒映著這小院中,兩位摯友月下對酌、傾吐塊壘的身影。前路荊棘密布,然心中那盞名為“信念”的燈火,卻在這秋夜的微醺與暢罵中,燃燒得愈發熾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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