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四年,暮春時節。汴京城外,十裡長亭。
柳絮如雪,漫天飛舞,沾衣惹袖,更添幾分離愁彆緒。護龍河水湯湯東去,倒映著天邊斜陽,染就一河碎金。古道兩旁,芳草萋萋,野花點點,卻難掩這送彆之地的蕭瑟。
崔?一身半舊的靛藍布袍,背負簡單的行囊,獨立長亭之外。他身形挺拔如孤鬆,麵色沉靜,目光悠遠,望向那巍峨的汴京城樓。城樓在暮靄中輪廓模糊,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巨獸,吞噬了他曾經的功名夢想,也埋葬了他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汴京歲月。翰林院的墨香,州橋的燈火,瓊玉閣的琴音,沈文漪含淚的容顏……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最終……定格為一片冰冷的決絕。
一輛簡陋的青布小車停在不遠處,車夫蹲在道旁,默默抽著旱煙。這便是他南行的全部依仗。沒有前呼後擁的仆從,沒有煊赫的儀仗,隻有……一個背負著“罪臣”之名、永世不得回京的……孤臣背影。
就在他準備登車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長亭的寂靜!
“希聿聿——!”
一匹通體烏黑、神駿異常的西域駿馬,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衝至近前!馬上之人,一身玄青色勁裝,外罩墨色披風,身姿矯健,麵容冷峻,正是皇城司探事司指揮使、提點皇城司公事——葉英台!
她勒住韁繩,駿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葉英台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她走到崔?麵前,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崔通判。”她聲音清冷,如同冰玉相擊。
“葉指揮。”崔?微微頷首,拱手一禮。他已知曉葉英台升遷之事,心中並無波瀾。無論她是都頭還是指揮使,在他眼中,依舊是那個……在金明池畔並肩作戰、在瓊玉閣頂樓浴血拚殺的……葉冷玉。
葉英台目光掃過他清減的麵容與那輛寒酸的青布小車,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她沉默片刻,從腰間解下一柄連鞘短刀,遞到崔?麵前。
刀鞘古樸,呈深褐色,非金非木,觸手溫潤,隱隱透著一股沉凝的寒意。鞘身刻著簡單的雲紋,線條流暢,毫無花哨。
“此刀……名‘寒螭’。”葉英台聲音低沉,“乃百煉精鋼所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南疆……路途凶險,瘴癘橫行,更有……宵小窺伺。此刀……贈你防身。”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崔?雙眼,一字一頓道:“保重!”
崔?微微一怔。他沒想到葉英台會專程趕來相送,更沒想到……會贈他如此貴重之物!他深知葉英台為人,冷麵如霜,卻重情重義。此刀……不僅是防身利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與……無聲的承諾!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鄭重地雙手接過短刀。
“寒螭”入手微沉,一股冰冷的肅殺之氣透過刀鞘傳來,卻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安心。
“多謝葉指揮!”崔?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此情……崔某銘記於心!都頭……亦請珍重!汴京……風波險惡,都頭……當以社稷為重,以……自身安危為重!”
他話中深意,葉英台自然明白。她微微頷首,眼中寒光一閃:“放心!魑魅魍魎……終有伏誅之日!”她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玄青色的身影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絕塵而去!馬蹄聲漸遠,最終消失在蒼茫的暮靄之中。
崔?握著“寒螭”,目送葉英台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再停留,轉身登上青布小車。
“駕!”車夫揚鞭輕喝。
車輪碾過古道,發出“轆轆”的聲響,緩緩駛離十裡長亭,駛離了……這座他曾經魂牽夢繞、如今卻不得不訣彆的煌煌帝都!護龍河水在身後嗚咽流淌,倒映著天邊最後一抹殘陽。
汴京,樞密使府邸
燭火搖曳,映照著夏竦那張陰沉得如同千年寒潭的臉龐。他端坐紫檀木太師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一名心腹幕僚垂手肅立,低聲稟報:“相爺,崔?……已於今日午時,離京南下。乘青布小車,孤身一人,隻帶一名車夫。葉英台……曾在城外十裡長亭相送,贈其一柄短刀。”
“哼!葉冷玉……倒是念舊情!”夏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芒,“崔皓月……永世不得入京?嗬嗬……便宜他了!若非……官家金口玉言,老夫……定要讓他……死在汴京大牢!”
他頓了頓,眼中寒光更盛:“不過……南疆……也不是什麼好去處!邕州……煙瘴之地,蠻夷橫行!更有……沒藏呼月那妖女……在江寧虎視眈眈!崔皓月……此去……怕是……有去無回!”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傳信江寧!用‘黑鷂’密線!告訴沒藏呼月……崔?……已被老夫……踢出汴京!貶為邕州通判!此刻……正沿水路南下!第一站……必是荊南!”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讓她……在江寧……‘好好招待’這位崔通判!務必……做得乾淨利落!不留後患!告訴她……這是……她將功折罪的機會!也是……向李元昊證明她價值的機會!若再失手……哼!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是!相爺!”幕僚凜然應諾,迅速退下。
密室重歸死寂。夏竦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滿足的笑意。崔皓月……葉冷玉……你們……都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這盤棋……才剛剛開始!他仿佛已經看到……崔?葬身南疆煙瘴、葉英台在汴京身敗名裂的……美妙景象!
江寧府今江蘇南京),秦淮河畔,水閣幽深。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秦淮河上,畫舫如織,絲竹管弦,笑語喧嘩,一派江南水鄉的旖旎繁華。然而,在河畔一處極其僻靜、被茂密垂柳遮掩的精致水閣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水閣四麵環水,僅以曲橋與岸邊相連。閣內陳設奢華,卻透著一股異域的妖嬈與……冰冷的殺伐之氣。紫檀木雕花窗欞半開,晚風帶著水汽與荷香湧入。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圖案繁複豔麗。博古架上,擺著來自西域的琉璃盞、大食的鎏金銀壺、高麗的青瓷美人觚,琳琅滿目,價值連城。
臨窗的湘妃竹榻上,斜倚著一位絕色女子。她並未身著西夏勁裝,而是換上了一身地道的江南仕女裝束。上著月白色杭羅交領窄袖襦衫,衣襟袖口以極細的銀線繡著纏枝蓮暗紋,清雅脫俗。下係一條藕荷色輕紗百褶長裙,裙擺迤邐,隨著她慵懶的姿勢,鋪灑在榻上,如同盛開的蓮花。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煙霞色雲紋半臂,更添幾分朦朧柔美。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並未挽成西夏發髻,而是梳成了江南流行的“驚鵠髻”,發髻一側斜插一支累絲嵌珠步搖,珠串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流光溢彩。另一側則簪著一朵新鮮的茉莉花,幽香暗送。
她的容顏,美得令人窒息!肌膚勝雪,眉如遠黛,鼻梁高挺,唇若塗朱。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絲天生的媚意,瞳孔卻是極其罕見的、如同琥珀般的淺金色!此刻,這雙美眸中,正閃爍著冰冷、怨毒、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光芒!纖纖玉指,染著妖異的蔻丹,正把玩著一枚小巧的、用特殊蠟丸封存的密信。信,剛剛送到。來自……汴京!來自……夏竦!
她,正是西夏翊衛司將軍——沒藏呼月!此刻的她,褪去了西夏的野性與鋒芒,如同一位真正的江南閨秀,溫婉嫻靜,楚楚動人。然而,那眼底深處燃燒的火焰與周身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凜冽氣息,卻如同隱藏在錦繡華服下的利刃,昭示著她絕非表麵那般無害!
她伸出纖纖玉指,指甲染著妖異的蔻丹,如同花瓣般嬌嫩,卻帶著致命的危險氣息。她輕輕捏碎蠟丸,展開裡麵一張薄如蟬翼的素箋。目光掃過上麵的字跡,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瞬間爆發出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的殺意與……狂喜!
“崔……皓……月……”她紅唇微啟,一字一頓,聲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吐信,帶著刻骨的恨意與……一絲扭曲的快感,“你……終於……落到我手裡了!”
瓊玉閣血戰!葉英台!展昭!還有……那個背叛她的野利真!所有屈辱!所有失敗!所有仇恨!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崔?!這個她恨之入骨的名字!這個……讓她在汴京功虧一簣、如同喪家之犬般逃竄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竟被貶為邕州通判!孤身南下!途徑……江寧!
“嗬嗬嗬……”沒藏呼月發出一陣低沉而妖異的笑聲,如同夜梟啼鳴,在寂靜的水閣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她猛地坐起身,眼中寒光爆射!那溫婉的江南仕女形象瞬間碎裂,露出內裡嗜血的毒蛇本相!
“來人!”她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