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張誠一家遇害,崔?書房裡的那盞孤燈便再未熄得透亮。染血的蔗糖條陳被他壓在硯台下,墨跡浸染了“甘蔗七分法”的工筆小楷,像一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疤。
這日清晨,雨剛停了半日,州衙的皂隸便慌慌張張來報:“通判大人,陳監押差人遞了帖子,說是昨夜城南破廟裡發現一具男屍,死者身著衙役服飾,腰牌是陳監押麾下巡城隊的王三。陳監押說……說是王三素與張誠有私怨,許是懷恨在心,行凶後畏罪潛逃,屍體棄於破廟,特來報備。”
崔?正用銀匙攪著微涼的藥汁——連日的憂思讓他添了咳疾,達婭昨日差人送來的枇杷膏還擱在案頭。聽罷皂隸的話,他捏著銀匙的手微微一頓,瓷勺輕磕在青瓷碗沿,發出一聲清脆的“叮”。
“王三?”崔?放下藥碗,眉峰微挑,“陳監押倒是會挑時候。張誠頭七未過,便急著送來個‘凶手’?”
他轉向周安:“去把孫仵作請來。另外,讓阿岩帶兩個精乾的弟兄,隨我同去破廟。”
破廟位於城南荒僻處,斷壁殘垣間爬滿藤蔓,蛛網蒙塵。正殿中央,一具男屍直挺挺躺著,身著的青布衙役服已被雨水泡得透濕,腰間鐵牌“巡城隊王三”六字模糊。
崔?蹲下身,借著從破窗透入的天光仔細查看。死者脖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切口平整,像是快刀所致。但最讓他凝目的是——傷口的角度。
“周安,”他喚道,“你看這傷口。若凶手是正麵襲擊,刀痕當是自左上至右下;可這傷口……”他用指尖比劃,“是從右肩斜貫至左頸,更像是……死者轉身欲逃時,被人從背後偷襲。”
周安湊近細看,倒吸一口涼氣:“大人好眼力!若真是王三與人爭執,當是麵對麵動手,這背後的傷口……莫非是有人嫁禍?”
“嗯。”崔?應了一聲,目光掃過屍體手腕。那裡有一道新鮮的繩索勒痕,皮膚下泛著青紫色。“再看他手腕。若是拒捕被縛,勒痕該是橫向;這卻是縱向……像是被人用繩索從身後猛地一拽,生生勒出來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塵,對隨行的阿岩道:“去查查王三昨日的行蹤。他值的是哪班?可有同值的弟兄?昨晚子時至今晨寅時,他在何處?有人證麼?”
阿岩躬身領命,轉身欲去。
“等等。”崔?又叫住他,“陳監押派來報信的人呢?讓他過來回話。”
片刻後,一名身著陳府家丁服飾的瘦高男子被帶了進來。他麵色蒼白,眼神閃爍,見到崔?便撲通跪下:“小的周貴,給通判大人磕頭!”
“周貴?”崔?冷冷看著他,“你是陳監押的心腹,他派你來報頭功?”
周貴額頭抵著青石板,聲音發顫:“回大人,監押大人昨夜得報,說城南破廟有異動,便命小的前去查看。小的……小的趕到時,便瞧見了王三的屍首……嚇得魂飛魄散,忙跑回來報信……”
“哦?你親眼所見?”
“是……是的!”周貴不敢抬頭。
崔?忽然笑了,笑聲裡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陳監押倒是心急。王三昨日該當值的是西市的夜巡,對麼?”
周貴的身體猛地一僵。
“昨夜西市米鋪失竊,”崔?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錘,“巡城司的記錄上,寫的明明是王三當值。可據我所知,昨夜西市巡邏的,是李四。”
周貴的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後背。
“還有,”崔?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丟在周貴麵前,“你說你是奉陳監押之命去破廟查探。可陳監押若真關心屬下安危,為何不親自走一趟?為何不立刻差人去報官,反而要等你這個小小的家丁‘跑回來’?”
碎銀在青石板上滾了兩滾,停在周貴手邊。他盯著那銀子,喉結上下滾動,終於崩潰般地嚎哭起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是……是監押大人逼小的!他說王三偷了庫裡的銀子,畏罪潛逃,讓小的……讓小的去破廟……找具無名屍……穿上王三的衣裳……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
“住口!”崔?厲聲喝斷,“帶他回州衙,好好‘照顧’。等會兒我親自審問。”
回到州衙,崔?屏退左右,隻留崔安和阿岩。
“陳曙這招,是‘拋磚引玉’。”崔?將王三的腰牌扔在案上,“他想用王三的死,給我一個交代,堵住悠悠眾口。同時,也給我敲響警鐘——他隨時可以再殺一個‘替死鬼’。”
“那……王三的死,真凶是誰?”崔安憂心忡忡地問。
“十有八九,是陳曙自己的人。”崔?目光沉沉,“或許是陳曙的某個心腹,或許……就是陳曙本人。王三偷銀子的事,多半是陳曙栽贓。他故意讓王三‘畏罪潛逃’,再讓周貴‘發現’屍體,將他打造成一個殺張誠後害怕報複、畏罪自儘或逃跑時被殺的凶手。”
阿岩皺眉道:“可大人,若陳監押真殺了張誠,為何不做得更乾淨些?為何要留下這麼多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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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篤定我查不到真憑實據。”崔?緩緩踱步,“張誠遇害時,凶手顯然是精心策劃,一擊致命,不留活口。現場……或許被清理過。但陳曙低估了我,也低估了邕州百姓。”
他停下腳步,看向阿岩和周安:“陳曙以為,殺一個張誠,就能嚇倒我。他錯了。張誠的血,隻會讓我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真麵目。他要玩陰的,我便陪他玩到底!”
暮色四合,邕江水麵泛起粼粼波光。一艘掛著僮人圖騰的烏篷船,悄然停靠在州衙後巷一處隱秘的碼頭。
艙內,點著兩盞幽綠的桐油燈。達婭斜倚在鋪著獸皮的軟榻上,指尖撚著一串深褐色的檳榔,眉頭緊蹙。
“他又去破廟了?”身旁,一個身著青衫、麵容清秀的僮族青年輕聲問道。他是達婭的弟弟,阿朗。
達婭點了點頭,將檳榔核吐在銅盂裡:“嗯。陳曙拋出了王三做替死鬼,想蒙混過關。崔大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那……我們的人查到什麼了?”阿朗問。
“陳曙最近與桂州來的一個姓錢的商人來往密切,隔三差五便在陳府後園的密室密談。”阿朗壓低聲音,“那錢商人,據說是廣南東路一個大鹽商的代理人。還有,陳曙的親兵隊長趙魁,最近手頭闊綽得很,上個月剛在城裡買了座三進的大宅子。”
達婭秀眉微蹙:“鹽商……桂州……”她沉吟片刻,對阿朗道:“你去一趟桂州,想辦法查查那個錢商的底細。尤其是他與陳曙的往來,還有他運進邕州的貨物清單。”
“是。”阿朗領命。
達婭又從袖中取出一支成色極好的翡翠簪子,遞給阿朗:“把這個交給崔大人。就說……就說讓他多加小心,陳曙最近可能會有異動。告訴他,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阿朗接過簪子,有些猶豫:“阿姐,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讓外人知道了,隻怕對您……”
“無妨。”達婭搖了搖頭,眼神堅定,“崔大人是邕州的希望。若他倒了,陳曙這夥蠹蟲隻會更加猖獗。我們僮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百年,難道還要繼續受這些貪官汙吏的欺壓不成?”
她走到窗前,望著州衙方向燈火搖曳的窗欞,輕聲道:“張誠夫婦……還有個孩子。我聽說,張夫人臨終前還緊緊抱著才兩歲的孩子……”聲音微微發顫,“崔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樣的人,不該就這麼倒下。”
與此同時,邕州軍營。
阿岩換上了一身普通的士兵短打,正與幾個正在操練的年輕士兵摔跤。他身材魁梧,膂力過人,幾個回合下來,便將對手按在地上。
“阿岩哥,你這手力氣,真是越來越大了!”一個年輕士兵笑著爬起來,遞過水囊。
阿岩接過水囊,仰頭灌了幾口,抹了把臉上的汗:“那是自然!等過些日子,蒙力教咱們那套‘邕江拳’練成了,保管把陳監押那幫隻會欺壓百姓的軟蛋打得屁滾尿流!”
“阿岩!”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正是阿岩在軍中的好友,百夫長石磊。
“找我有事?”阿岩問道。
石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趙魁那廝,最近又在克扣咱們的軍糧了!”
“什麼?”阿岩臉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