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搜尋一夜無果,紅泠的心漸漸安定下來。那黑衣女子縱然身手不凡,但從那般高的懸崖躍入深澗急流,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僥幸未死,那本要命的賬冊想必也已葬身水底,難以尋回。然而,為防萬一,她決定親自去州衙走一遭,名為“配合核查”,實為探聽虛實,更要親眼確認那位崔通判的反應。
翌日一早,紅泠精心打扮了一番,雖不似往日那般濃豔,卻依舊容光攝人。她命夥計抬著幾大箱早已備好的“賬冊”,帶著兩名心腹下人,嫋嫋婷婷地往州衙而來。
通判簽押房內,崔?正與幾名胥吏商議公務,聞報紅泠到來,眸光微閃,淡淡道:“請她進來。”
紅泠步入公房,目光首先便落在端坐案後的崔?身上。今日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綠色官袍,腰束銀帶,頭戴烏紗,較之那日便裝的清俊閒適,更添了幾分朝廷命官的威嚴與端方。隻是那官袍似乎仍略顯寬大,襯得他身形有些清瘦,麵色也因連日勞心而微顯蒼白,但這份蒼白反而愈發凸顯出其五官的精致與眉宇間的書卷清氣。
紅泠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欣賞,未等崔?開口,便先嬌笑起來:“哎喲喲~數日不見,崔大人這身官袍一穿,更是俊得讓人移不開眼了呢~這通身的氣派,這眉眼的風流,真是……嘖嘖,比那戲文裡的狀元郎還要標致幾分!端的是風度翩翩,舉世無雙~”她話語大膽潑辣,帶著慣有的調笑,一雙媚眼更是毫不避諱地在崔?臉上身上流轉,仿佛這不是肅穆的公堂,而是她臨江仙的雅閣。
房內幾名胥吏聽得麵紅耳赤,低頭不敢言語。崔?麵色卻平靜無波,仿佛聽到的隻是尋常問候。他抬手示意胥吏們先退下,這才抬眼看向紅泠,語氣平淡:“老板娘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紅泠見他對自己刻意的挑逗毫無反應,心中那點疑慮又消散了幾分,笑容愈發嫵媚:“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日不是您親口說的,要讓奴家將賬冊送來查驗麼?奴家可是緊趕慢趕,連夜督促賬房先生們,將一應賬目都整理妥當了,今日特地給您送來。”她說著,示意下人將那幾個大箱子抬上前。
“有勞老板娘了。”崔?目光掃過那些箱子,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賬冊既已送到,本官自會派人仔細核查。若無疑問,老板娘便可回去了。”
紅泠卻不肯立刻就走,她扭著腰肢又上前兩步,幾乎要靠在公案上,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大人~您這般公事公辦,可真叫奴家傷心。莫非……是那日奴家招待不周,或是說了什麼話惹惱了大人?”她一邊說著,一邊仔細觀察著崔?的神情,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一絲一毫關於昨夜之事的端倪。
然而,崔?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波瀾不驚,隻是淡淡道:“老板娘多慮了。核查賬目,乃是朝廷法度,例行公事而已,並非針對貴店。若無他事,本官還有公務處理。”
見他神色如常,言語間毫無試探昨夜之事的意思,紅泠心中最後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看來那黑衣女子確實未曾將賬冊送到,甚至可能都未曾與崔?接觸過便已香消玉殞。
她心下大定,臉上笑容更甜,這才直起身子:“既然大人公務繁忙,那奴家就不打擾了。這些賬冊,大人儘管慢慢看,若有任何不明之處,隨時傳喚奴家便是。”她頓了頓,又從身後丫鬟手中取過一個精致的食盒,放在案上,“這是奴家一早親手做的幾樣點心小菜,想著大人或許還未用早飯,便順道帶來了。大人日夜操勞,可要愛惜身子才是。”
說罷,她這才心滿意足,帶著下人嫋嫋婷婷地離去,留下一室若有似無的香風。
待紅泠一走,崔?臉上的平靜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肅。他立刻喚來那幾名精通賬目的親信胥吏,包括已被提拔的趙算盤。
“將這些賬冊,全部打開,逐一核查!”崔?指著那幾口大箱子,聲音沉冷,“重點核查近三年,尤其是與桂州、荊南、以及任何涉及‘礬’、‘礦’、‘雜品’字樣的往來賬目!給本官查得仔細些,嚴謹些!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許放過!”
“是!”眾胥吏凜然應命,立刻動手,將箱中賬冊搬出,鋪滿了幾張長案,開始埋頭核查。
崔?則坐在案後,並未親自翻看賬目,而是目光沉靜地看著窗外。紅泠方才的表演,堪稱完美,幾乎毫無破綻。但他深知,越是完美,越是可疑。她如此痛快地交出賬冊,反而印證了這些賬冊極可能是早已準備好的、用於應付官府的假賬!那本真正的、記錄著不可告人秘密的賬冊,定然已被她嚴密隱藏,甚至可能已然銷毀。
他此刻嚴查這些假賬,並非指望從中找到直接證據,而是要從中找出其做假的規律、掩蓋的手法,甚至可能存在的、連做假者都未曾留意到的細微破綻!這同樣是一條重要的線索。
在胥吏們埋頭查賬之際,崔?並未在衙中空等。他深知民生多艱,尤其是邕州地處邊陲,氣候濕熱,旱澇無常,農業乃是根本。穩固統治,需得民心;收取民心,必先恤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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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喚來幾名熟悉本地情況的衙役,道:“隨本官出去走走。”
一行人並未鳴鑼開道,而是輕車簡從,直接出了城,往郊外鄉村行去。崔?不坐在衙門裡想當然,而是親自深入田間地頭,走訪那些正在勞作的老農。
他見到漢人老農,便拱手請教:“老丈,今年收成如何?灌溉可還便利?”
遇到僮人“都老”,則通過通譯或自己生硬的僮語詢問:“老人家,寨子裡的田,喝水灌溉)夠不夠?怕不怕天公不發水?”
起初,農人們見是官老爺,皆有些畏縮拘謹,不敢多言。但見崔?態度謙和,問得皆是實在問題,且聽得認真,便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眾人紛紛訴苦:“大人呐,咱邕州這地方,看著雨水多,可分布不均啊!夏天一場大雨,鬱江就漲水,淹了下遊好些田地;可要是十來天不下雨,這坡地上的苗子就得乾死!”
“是啊大人!往年還能指望些老陂堰蓄水,可這些年,官府不管,鄉裡也沒錢修,好多都廢掉了!”
一位僮人老都老更是激動地指著遠處一片略顯荒蕪的坡地:“那邊!雷公陂!以前是好大的水塘,能灌下麵好幾百畝田!現在破了,沒人修,廢了!可惜啊!”
“雷公陂?”崔?記下了這個名字。他讓老農引路,親自去查看了那處名為“雷公陂”的古代水利設施遺址。隻見陂塘大多已乾涸見底,堤壩多處坍塌,殘存的堰體上長滿了荒草灌木,確實已是年久失修,荒廢已久。
望著這片破敗的景象,再看看周圍那些因缺水而顯得有些蔫黃的莊稼,崔?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回到州衙,他立即召集相關胥吏,宣布了一項新的政令:
“傳本官令:即日起,招募民夫,修繕城西‘雷公陂’!”
胥吏們麵麵相覷,一人小心問道:“大人,招募民夫……這徭役如何攤派?是按戶還是按丁?”
崔?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征徭役!本次修繕,官府出錢出糧,采用‘以工代賑’之法!凡漢僮民眾,願意前來出工者,無論男女,皆按日計算,男子每日給米三升,錢二十文;女子每日給米兩升,錢十五文!工錢當日結清,絕不拖欠!”
此言一出,滿堂胥吏皆驚!“以工代賑”?這在邕州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以往官府興役,無不強征徭役,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如今竟不但不給官府白乾活,還能賺錢賺米?
“大人……這……這耗費恐怕……”有胥吏擔憂府庫錢糧。
崔?目光堅定:“府庫再難,亦不能與民生相爭!修繕水利,乃惠及長遠之事。讓百姓得實惠,有力出力,有錢拿米,方能真心做事,工程方能堅固持久!此事就此定奪,即刻張榜公布,曉諭城鄉!”
消息一出,如同在滾油中滴入冷水,瞬間在邕州炸開!尤其是那些生活困苦的僮人山民,聞訊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給官府乾活,不但管飯,還發工錢?
很快,雷公陂工地便聚集了大量前來應募的民眾,其中不乏許多僮人青壯。工地之上,漢僮民眾混合編組,一同挖土、運石、夯築堤壩。官府胥吏現場監督,按名冊發放當日錢糧,秩序井然。
人們臉上洋溢著希望的笑容,乾得熱火朝天。他們口中談論的,不再是官府的盤剝與民族的隔閡,而是今日賺了多少米、攢了多少錢、陂堰修好後能灌溉多少田地。
韋青蚨聞訊也趕來工地,她看到這熱火朝天的景象,看到那些僮人同胞與其他漢人民工一同勞作、一同領取報酬時臉上真摯的笑容,再看向那個在堤壩上巡視、不時與老農交談、指揮若定的清瘦身影時,眼中的傾慕與敬佩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總是在做實事,做真正惠及百姓的事。與那些隻知道爭權奪利、盤剝百姓的官員截然不同。
崔?獨立陂上,江風吹動他的官袍。他望著腳下忙碌的人群,望著漸漸成型的堰體,心中稍感慰藉。肅貪鋤奸固然緊要,然紓解民困、發展生產,方為安邊定邦之根本。這“以工代賑”修水利,雖耗錢糧,卻賺得了民心,促進了漢僮融合,其長遠之利,遠非些許錢糧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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