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陂工地上漢僮民眾合力勞作的熱情尚未消退,一樁突如其來的事件,卻如同陰雲般籠罩了邕州城外的某個僮人峒寨,再次將民族習俗與朝廷法度的衝突,尖銳地擺在了崔?麵前。
這日清晨,韋青蚨匆匆趕至州衙,麵色凝重,眉宇間帶著罕見的焦慮與一絲難以決斷的掙紮。她甚至顧不得禮節,徑直找到正在批閱公文的崔?。
“大人!”她的聲音因急促而微微發顫,“出事了!上遊的白岩寨……死了人!”
崔?放下筆,神色一肅:“莫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韋青蚨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下來:“死者是寨中一個頗有威望的獵戶,名喚阿猛。死狀……甚是蹊蹺,麵色發青,口鼻有血沫,渾身不見明顯傷口。寨裡的‘鬼師’巫師)察看後,斷定是中了‘蠱毒’!而所有矛頭……都指向了寨中一個孤身的外姓女子,名叫阿月。她是從鄰寨嫁過來的,丈夫早亡,又無子嗣,平日以采藥為生,性格孤僻,常被寨人排擠。鬼師說她眼神不正,身上帶有‘蠱氣’,定是她因嫉恨阿猛家日子紅火,暗中下了蠱蟲!”
她的語氣沉重起來:“如今寨中群情激憤,都信了鬼師之言,要求按老祖宗的規矩,將阿月以‘放蠱’之罪處死,或是沉潭,或是火刑!我阿爹雖覺有些草率,但鬼師威望極高,民意洶洶,他也難以壓製。阿爹讓我來……是想請大人示下。按《撫夷條令》,民間細故及……及此類涉及僮俗信仰之事,官府不予乾涉。能否……能否將此女交予寨中自行處置?以免激化矛盾,引發更大的衝突?”她說完,低下頭,不敢看崔?的眼睛。她知道這個請求意味著什麼,但身為僮家女兒,她更深知觸犯眾怒、尤其是觸犯“鬼師”權威的後果。
崔?聽完,眉頭緊緊鎖起。巫蠱之說,在中原亦時有耳聞,多被視為愚昧迷信或誣陷手段。他沉吟片刻,道:“青蚨,並非本官不信僮俗。隻是人命關天,豈能僅憑巫師一言便定奪?待本官親自前去查看一番再說。”
崔?即刻帶上一名經驗豐富的仵作及數名衙役,由韋青蚨引路,快馬加鞭趕往白岩寨。
寨子坐落於一處山坳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幾乎所有寨民都聚集在寨中心的鼓樓坪前,人人臉上帶著恐懼、憤怒與一種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場地中央,躺著死者阿猛的屍體,蓋著白布。一旁,一名被捆綁跪地的瘦弱女子,麵色慘白,眼神空洞,正是被指為“放蠱者”的阿月。一位身著五彩羽衣、臉上塗著詭異油彩的老者——鬼師,正手持骨杖,念念有詞,周圍簇擁著幾名狂熱的信徒。
見到崔?一行官服人員到來,寨民們一陣騷動,目光複雜,既有敬畏,亦有明顯的抵觸。鬼師也停止了儀式,渾濁的老眼冷冷地掃視過來。
崔?先向韋望山峒主見了禮,隨後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命仵作上前驗屍。他則仔細勘察了現場,詢問了最早發現屍體的幾人,並觀察了那位瑟瑟發抖的阿月。
憑借在中原審理過多起刑獄案件的經驗,崔?很快發現了諸多疑點:
其一,死者雖麵色發青,口鼻有血沫,頗似中毒,但仵作初步查驗,並未在口腔、喉部發現常見的毒物腐蝕痕跡或特殊氣味。
其二,死者指甲縫中,似乎嵌有少許極細微的、並非本地常見的織物纖維。
其三,阿月所居的茅屋簡陋破敗,搜查後並未發現任何所謂養蠱的器皿或可疑藥物。
其四,據側麵了解,阿猛生前並非與阿月毫無交集,他曾數次低價強買過阿月采來的珍貴藥材,二人有過爭執。
崔?心中疑竇叢生:這更像是一起精心策劃的謀殺!凶手極有可能利用了寨中對“蠱毒”的深切恐懼和信仰,巧妙地投毒或許是某種難以察覺的慢毒或罕見毒物),並成功將嫌疑引向了這個孤立無援、最容易成為替罪羊的外姓女子!
然而,他麵臨的局麵極其棘手。鬼師在寨中威望極高,其“神判”結果已被大多數寨民深信不疑。若他此刻強行以朝廷法度介入,否定鬼師的判斷,要求將阿月帶回州衙審理,勢必被解讀為漢官粗暴乾涉僮人內政,蔑視其傳統信仰,極可能引發大規模的族群對立,甚至暴力衝突!他數月來苦心經營的漢僮和諧局麵,恐將毀於一旦!
但若放任不管,任由他們將阿月以“放蠱”之名處死,則不僅讓真凶逍遙法外,更是對司法公正的踐踏,對他內心準則的背叛!
崔?心念電轉,瞬間有了決斷。他走到韋望山和鬼師麵前,神色凝重,語氣卻極為尊重:“峒主,鬼師。本官已查看過現場。蠱毒之事,詭異莫測,本官亦有所聞,不敢輕忽。”
他此話一出,韋青蚨和周圍寨民都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位漢官大人竟似乎認可了“蠱”的說法?
崔?繼續道:“然,蠱毒凶險,非同小可。若然屬實,其毒恐有蔓延之險,不可不防。為保全寨安危,本官提議:其一,請鬼師依古法,舉行驅蠱鎮邪之大典,務必徹底清除蠱患,安定人心。其二,為防止‘蠱毒’外傳,禍及其他村寨,本官即刻調派邕江軍,暫時封鎖白岩寨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直至法事完畢,確認安全無虞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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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充分尊重了鬼師的權威和僮人的習俗,又將“防止蠱毒外傳”這件聽起來令人恐懼的事情作為理由,順理成章地要求封鎖村寨。鬼師和韋望山聞言,雖覺有些突然,但仔細想來,似乎也挑不出錯處,且漢官如此“重視”蠱毒,反而讓他們覺得受到了尊重。
“便依通判大人所言。”鬼師緩緩點頭,算是認可。
韋望山也鬆了口氣,隻要不立刻衝突便好。
崔?當即下令,讓隨行衙役快馬回城調兵。不久,一隊精銳的邕江軍士卒便開赴白岩寨,在各處路口設卡布防,“嚴禁蠱毒外傳”的消息迅速傳開,反而讓寨民們更加相信蠱毒的真實性與嚴重性,無人敢輕易挑戰封鎖。
控製住局麵後,崔?立刻秘密吩咐兩名最為精乾親信的胥吏:“你二人偽裝成收購山貨的商人,混在寨中,暗中查訪:一、死者阿猛近日與何人往來密切?可有仇怨?二、他家境如何?可有財物異常?三、寨中近日可有外來陌生麵孔?尤其注意與鬼師及其親近者有關之人!”
“是!”兩名胥吏領命,悄然融入寨民之中。
安排妥當後,崔?尋了個僻靜處,找來韋青蚨。他神色鄭重地問道:“青蚨,此處並無外人。你與我實話實說,你……真的相信有‘蠱’這種東西嗎?”
韋青蚨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愣了一下,秀眉微蹙,沉吟良久,才低聲道:“我……我自是信的。山林深處,確有些古老神秘的傳承,有些草藥蟲豸,配合咒語,能讓人莫名生病甚至死去……寨中老人都這般說,也曾有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例子。”她的語氣帶著對未知力量的敬畏。
但隨即,她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清明起來:“但是,大人,我也深知,‘蠱’許多時候,它更像是一個方便的借口和一把鋒利的刀子。寨中若有不合群者、無依無靠者、或是得罪了權勢者,便極易被冠上‘放蠱’的惡名,成為眾人發泄恐懼和仇恨的對象。阿月她……或許便是如此。”
崔?聽完,心中了然。韋青蚨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蠱毒或許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存在,但更多時候,它是被利用來進行誣陷和謀害的工具!
他望著眼前這個既保持著對本族傳統的敬畏、又有著清醒認知和公正之心的女子,心中不禁生出幾分讚賞與感激。
“我明白了。”崔?點點頭,“青蚨,謝謝你。封鎖期間,還需你多安撫寨民情緒,協助我的人暗中留意異常。真相,總會大白的。”
韋青蚨看著崔?那雙充滿智慧與堅定的眼眸,心中的焦慮不安仿佛找到了依靠。她用力點了點頭:“大人放心,青蚨知道該怎麼做。”
白岩寨被一種詭異的寂靜籠罩著,一方麵是鬼師籌備大型驅蠱儀式的忙碌與肅穆,另一方麵是邕江軍無聲的封鎖帶來的壓抑。而在這表麵之下,一場關於真相與謊言、公正與愚昧的暗戰,已然悄然展開。崔?獨立於僮寨的木樓之上,目光穿透暮色,望向遠處蒼茫的群山。他知道,這一次,他不僅要揪出真凶,更要小心翼翼地維護好那根剛剛連接起漢僮信任的、脆弱而珍貴的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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