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西南,雷火峒深處,隱秘藥廬。
昏暗的竹屋內,草藥苦澀而清冽的氣息與一絲難以消散的血腥味交織,縈繞在每一寸空氣中。桐油燈盞的火苗微弱地跳躍著,在牆壁上投下搖曳不定、光怪陸離的影子,更襯得屋內寂靜得可怕,唯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夜梟啼鳴,穿透重重雨林,帶來幾分荒蕪的生機。
竹榻之上,顏清秋緩緩睜開了眼睛。
意識如同沉溺在冰冷漆黑的深潭底部,掙紮了許久許久,才終於衝破層層阻礙,浮上水麵。首先感受到的是無處不在、鑽心刺骨的劇痛!肩背、肋下、手臂……仿佛被無數燒紅的烙鐵反複灼燙,又像是被沉重的石碾狠狠碾過,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讓她幾乎要再次暈厥過去。
視線模糊不清,隻能勉強分辨出頭頂簡陋的竹篾屋頂和那一點昏黃搖曳的光暈。喉嚨乾得如同被砂紙磨過,火燒火燎,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還活著?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瞬間擊散了渾噩!記憶的碎片瘋狂湧入——臨江仙的暗格、冰冷的賬冊、紅泠猙獰的麵孔、激烈的追逐、冰冷的劍鋒、絕望的縱身一躍、以及……刺骨的江水與無邊的黑暗……
賬本!
那本用性命換來的、記錄著臨江仙與交趾、與私礬案千絲萬縷聯係的賬本!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她猛地想要坐起身來,卻隻是徒勞地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和全身骨骼仿佛散架般的哀鳴!她無力地癱軟回去,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裡衣。
“莫動。”
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安撫力量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一隻布滿皺紋、染著深色藥漬、卻異常穩定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徒勞的掙紮。
顏清秋艱難地轉動眼珠,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榻邊坐著一位老嫗。她身著深靛藍色、繡著古怪圖騰的僮人傳統服飾,頭發用一根骨簪挽起,麵容蒼老,皺紋深刻如刀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臉頰與額頭上刺著古老的青色紋樣,顯得神秘而肅穆。一雙眸子雖略顯渾濁,卻透著看透世事的滄桑與寧靜。她手中正端著一隻粗陶藥碗,碗中散發著濃重苦澀的氣味。
“你……你是……”顏清秋用儘力氣,才從乾裂的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老身是這山裡的藥師。”老嫗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尋常小事,“你在江邊漂著,隻剩一口氣了。算你命大,被砍柴的峒丁發現,抬到了老身這裡。”她拿起一隻小木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汁,遞到顏清秋唇邊,“你傷得很重,肋骨斷了三根,內腑受震,失血過多,還嗆了水,寒邪入體。能醒過來,已是僮神庇佑。想活命,就乖乖吃藥,莫要亂動。”
那藥汁氣味極其刺鼻,顏清秋卻毫無抗拒之意,她順從地微微張口,任由那苦澀的液體流入喉中。此刻,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比確認那賬本的下落更重要!
一碗藥喂畢,老嫗用布巾擦了擦她的嘴角,便要起身。
“等……等等!”顏清秋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死死攥住了老嫗的衣袖,眼中充滿了急切與近乎絕望的哀求,“東西……我的東西……一個……一個油布包……在哪裡?!”她的聲音嘶啞難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念。
老嫗動作一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她看著顏清秋那蒼白如紙、卻因急切而泛出異樣潮紅的臉頰,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命都快沒了,還惦記身外之物?”
“求您……那東西……比我的命……重要!”顏清秋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隻是死死盯著老嫗。
老嫗與她對視片刻,終是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低聲嘟囔了一句僮語,似是歎息,又似是無奈。她轉身走到屋角一個簡陋的木櫃前,打開櫃門,從裡麵取出一物。
那是一個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外麵又纏了好幾層麻繩的小包裹,包裹表麵還殘留著水漬浸染的痕跡和泥沙,但顯然被人仔細擦拭晾曬過。
看到那包裹的瞬間,顏清秋的呼吸幾乎停止了!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老嫗將包裹遞到她麵前。顏清秋顫抖著伸出左手,接過包裹,緊緊抱在懷裡,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仿佛抱著她生存下去的全部意義。她急切地、笨拙地用一隻手和牙齒,試圖解開那濕透後變得堅韌難解的麻繩。
老嫗默默地看著她,沒有幫忙,也沒有阻止。
終於,麻繩被解開,油布包被層層打開。裡麵,赫然是那本從臨江仙暗格中搶出的、頁麵泛黃、邊緣被水泡得皺縮發硬的賬冊!
賬冊的狀態顯然談不上好,紙張濕透又陰乾,顯得僵硬脆弱,邊緣有些字跡已被水洇得模糊不清,甚至有幾頁粘連在一起。顏清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極其輕柔地翻開封麵,屏住呼吸,一頁一頁地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