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觀瀾閣”內的喧囂已達頂峰。酒氣、菜香、汗味與豪邁的笑語混雜在一起,氤氳出一種戰後放縱的、略帶粗糲的熱烈。邕江軍的將士們卸下了沙場的重擔,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與酒精的暖融中,許多人已顯醉態,勾肩搭背地唱著不成調的軍歌,或是圍在一起擲骰賭酒,喧嘩震天。
主位之上,紅泠與崔?的“對飲”也已至酣處。荔枝燒酒性醇厚,後勁卻足。崔?雖極力自持,奈何紅泠勸酒功夫了得,言語俏皮,眼波流轉,一杯接一杯,竟是推脫不得。此刻,他如玉的麵龐已染上薄紅,平日裡清亮銳利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氤氳水色,眸光略顯迷離,身形雖仍坐得筆直,那偶爾微晃的指尖卻泄露了酒意上湧的力不從心。他強撐著與紅泠周旋,大腦卻已飛速運轉至極限,既要維持表象的談笑風生,又要時刻留意韋青蚨離去的方向,心神消耗極大。
而紅泠,亦是酒意酣然。她本就酒量頗豪,加之今夜心情複雜——既有對崔?智勇的由衷驚歎,亦有對其步步緊逼的忌憚,更夾雜著一種連她自己都難以言明的、被這男子獨特氣質所吸引的悸動。酒入愁腸,更易醉人。她斜倚在案邊,一手支頤,緋紅的臉頰豔若桃李,一雙鳳眼媚眼如絲,幾乎要滴出水來,毫不避諱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崔?。
“大人~”她聲音愈發甜膩綿軟,帶著醉後的慵懶與大膽,“您這酒量……可不如您的兵法厲害呢……才這幾杯,就……就不行啦?”她吃吃地笑著,伸出塗著蔻丹的纖纖玉指,似要替他拂去額角並不存在的汗珠,指尖幾乎要觸到他的皮膚。
崔?微微側頭避開,勉力維持清明,嗓音因酒意而略顯低啞:“老板娘……海量,崔某……甘拜下風。”
“哼~不儘興~”紅泠嘟起紅唇,似嬌似嗔,身子又往前傾了幾分,吐氣如蘭,帶著酒香的溫熱氣息幾乎拂過崔?的耳廓,“那……罰酒三杯……不然……不然奴家可不依……”她說著,又執壺欲斟酒。
就在她傾身倒酒,兩人距離拉得極近的刹那,或許是酒意徹底衝垮了理智的堤防,或許是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因醉酒而褪去官威、更顯清俊無儔的容顏讓她意亂情迷,紅泠眼中閃過一絲迷醉與衝動,竟趁著眾人喧嘩、無人特彆注意的間隙,飛快地湊上前,溫軟濕潤的唇瓣如同蜻蜓點水般,輕輕印在了崔?的臉頰之上!
一觸即分!
那觸感溫熱、柔軟,帶著荔枝燒的甜香與她身上獨有的、靡麗的幽香。
崔?渾身猛地一僵,酒意瞬間被驚散了大半!臉頰上那突兀的、柔軟的觸感如同烙鐵般灼人!他下意識地便要推開她,手抬到一半,卻硬生生止住——此刻翻臉,前功儘棄!他隻能猛地向後一仰,拉開距離,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慍怒與極度的不適,壓低聲音喝道:“老板娘!請自重!”
紅泠卻仿佛得逞的貓兒,吃吃笑著縮回身子,指尖輕點著自己方才吻過的地方,眼神迷離又帶著一絲得意與挑釁:“大人~好生無趣~不過是……不過是酒酣耳熱,遊戲一番嘛……何必……何必動怒呢……”她嘴上這般說著,心卻怦怦直跳,那瞬間的接觸帶來的悸動,遠非言語所能形容。
恰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身影如同裹著寒霜,悄然回到了觀瀾閣門口。正是韋青蚨。她氣息微喘,額角見汗,顯是經過一番緊張的搜尋。然而,她的臉色卻並不好看,秀眉緊蹙,眼中充滿了懊惱——她幾乎摸遍了臨江仙所有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賬房、庫房、甚至幾處疑似暗格的地方,皆一無所獲!一切乾淨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這真的隻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豪華酒樓。
她抬眸,正欲向崔?示意,目光卻猛地定格在主位之上——隻見紅泠幾乎半倚在崔?身側,臉頰緋紅,眼波媚得能拉絲,而崔?雖麵色不豫地後仰,但兩人之間的距離依舊曖昧得刺眼!尤其是紅泠那副得逞的、媚態橫生的模樣,以及崔?臉頰上那若有似無的一點胭脂痕跡,如同一點火星,瞬間引燃了韋青蚨心中積壓的擔憂、勞累與濃濃的醋意!
她再也按捺不住,幾步衝上前去,一把拉住崔?的胳膊,聲音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大人!您醉了!時辰不早,該回去了!”她甚至沒看紅泠一眼,但那周身散發出的寒意與敵意,卻如同實質般刺向對方。
崔?正苦於如何脫身,見韋青蚨回來,心中頓時一鬆,順勢站起身,對紅泠拱了拱手,語氣恢複了幾分清明:“多謝老板娘盛情款待,崔某不勝酒力,就此告辭。”說罷,不等紅泠回應,便被韋青蚨半扶半拉著,快步向樓下走去。
蒙力、阿岩等人見主官離去,也紛紛起身告辭。一場喧鬨的慶功宴,竟以這樣一種略顯突兀的方式草草收場。
紅泠倚在案邊,並未起身相送,隻是望著崔?被韋青蚨拉走的背影,唇角那抹嫵媚的笑意漸漸淡去,化作一絲複雜難言的幽深。她抬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的唇瓣,仿佛還在回味方才那瞬間的觸感與男子皮膚微熱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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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心腹手下悄然走近,低聲道:“老板娘,那僮女……似乎一無所獲。”
紅泠慵懶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若是這般容易就被她摸到底細,我這臨江仙早就不知被抄了多少回了。官府的人……尤其是我們這位崔通判,可沒那麼好糊弄。他今夜此舉,試探之意,昭然若揭。”她站起身,風情萬種地伸了個懶腰,裙裾搖曳,“罷了,戲,總得慢慢唱。回房。”
韋青蚨幾乎是“押”著崔?回到了州衙後宅的小院。一進院門,崔?便掙脫她的手,快步走到井邊,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猛地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殘存的酒意與那令人不適的胭脂香氣,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他接過韋青蚨遞來的布巾擦乾臉,深吸一口氣,看向麵色依舊冰寒的韋青蚨,沉聲問:“如何?可有所獲?”
韋青蚨抿了抿唇,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不甘與沮喪:“沒有。賬房、庫房、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乾淨得不像話。連暗格都沒發現一個。要麼,她真是清白的……要麼,就是藏得極深,遠超想象。”她頓了頓,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帶著明顯的個人情緒:“那女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妖裡妖氣,心思叵測!”
崔?聞言,眉頭緊鎖,望著院中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語:“清白?臨江仙日進鬥金,陳曙倒台卻未傷其分毫,交趾襲擾她反應奇異……世上豈有如此巧合之事?”他揉了揉眉心,“若非藏得極深,便是……最重要的東西,根本不藏在酒樓之中。看來,是條成了精的老狐狸。”
韋青蚨看著他疲憊的側臉,想起方才宴上那一幕,心中酸澀,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得悶聲道:“大人日後還需多加小心,提防那女人使什麼齷齪手段。”
崔?點點頭,自然明白她所指為何,臉上也閃過一絲尷尬與慍色,轉移話題道:“今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快回去歇息吧。”
韋青蚨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離去,背影卻帶著幾分落寞與擔憂。
數日後,雷公陂水利工程全麵竣工。昔日破敗的堰塘修繕一新,堤壩堅固,水渠縱橫,清澈的江水被引入乾涸的田地,滋潤著等待播種的沃土。
崔?親自主持了竣工慶典。他沒有搭建高台,沒有繁瑣儀式,隻是站在陂堰之上,望著台下彙聚的、滿臉洋溢著希望與感激的漢僮民眾,發表了簡短而誠摯的講話,宣布從此周邊數千畝良田旱澇保收。隨後,他下令將府庫中預留的酒肉米糧分發給所有參與工程的民夫,與民同樂。
現場歡聲雷動,僮人吹起蘆笙,跳起歡快的舞蹈,漢民也擊掌相和,氣氛熱烈而融洽。此舉確如崔?所期,一舉三得:興修水利以利農桑,以工代賑以安貧弱,共同勞作以融漢僮。崔?的威望,在民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就連紅泠,也仿佛忘卻了那夜的試探與尷尬,派人送來了豐厚的賀禮——百壇美酒、數十頭肥豬,言詞謙恭,祝賀通判大人又為民辦下一大實事。禮數周到,令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仿佛那夜宴上的旖旎與試探,從未發生。
視線轉向邕州城外,西南方向的一處深山穀地。這裡人跡罕至,瘴氣彌漫,卻有一處極其隱蔽的所在。幾間簡陋卻結實的竹樓依山而建,周圍開辟著幾畦藥圃,種植著各種奇異的草木,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草藥清香。此處,似是某位隱士或巫醫的居所。
在其中一間最為寬敞的竹樓內,光線昏暗,隻有一盞小小的桐油燈搖曳著豆大的光芒。空氣中除了藥香,還彌漫著血腥與金瘡藥混合的氣息。
竹榻之上,躺著一名女子。她麵色蒼白如紙,唇瓣乾裂,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脆弱的陰影,正是那日跳崖失蹤的顏清秋!她身上蓋著粗糙卻乾淨的麻布薄被,露出的肩頭和手臂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隱隱有血跡滲出。
一位身著深色僮人服飾、臉上布滿刺青與皺紋的老嫗,正坐在榻邊,用一隻陶碗小心翼翼地給她喂著湯藥。老嫗眼神渾濁,動作卻異常沉穩精準。
忽然,顏清秋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微弱、沙啞的呻吟。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老嫗喂藥的動作一頓,渾濁的眼睛看向她。
又過了片刻,顏清秋的眼皮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隙。露出的瞳孔,眼睛渙散無神,充滿了迷茫與痛苦,忽然地,開始聚焦,映出了頭頂簡陋的竹棚與那跳躍的、模糊的燈火光影。
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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