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汴京,已是銀裝素裹,嗬氣成冰。皇城以南,毗鄰禦史台的一處清雅宅邸——沈府,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打破了往日的寧靜與官邸的肅穆氣度。
府邸深處,一座題額為“漱玉軒”的精致繡樓內,此刻正傳出陣陣壓抑的啜泣與激烈的爭執之聲,與窗外簌簌落雪的靜謐,形成了刺耳的對比。
“我死也不嫁!”
一聲帶著哭腔、卻異常決絕的嬌叱,穿透緊閉的雕花門扉,清晰地回蕩在廊下。
沈府家主、禦史中丞沈中棠,身著象征風憲的深緋色常服,正滿麵怒容地立於門外。他年近五旬,麵容清臒,目光銳利如電,本是掌管糾察百官、肅正綱紀的台諫重臣,此刻卻因家事,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周身散發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怒意。聞聽女兒此言,他更是氣得渾身發抖,猛地抬手欲拍門,厲聲喝道:“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如此任性妄為?!不嫁?由不得你!你趁早死了那條心,休要再妄想那遠在天邊的崔?!他言行狂悖,觸怒天顏,已被官家親口斥責,明令禁止入京,仕途儘毀,猶如困於南疆的折翼之鷹,此生再無出頭之日!你還惦念他作甚?!難道要我沈家清譽,因你一人執迷,淪為朝野笑柄,讓為父這禦史中丞,因治家不嚴而遭同僚彈劾不成?!”
門內,沈文漪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她一身素雅的月白綾襖,雲鬢微亂,未施粉黛,昔日明媚嬌豔的容顏,此刻蒼白如紙,淚痕縱橫交錯,宛如帶雨梨花,我見猶憐。聽到父親提及那個刻入心扉的名字,她心如刀絞,淚水更是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滾落下來,浸濕了衣襟。
“父親……您……您不懂……”她哽咽著,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絲執拗的微光,“女兒與皓月……早已……早已心意相通,私定終身……此情天地可鑒,日月可表!女兒此生……非他不嫁!求父親……莫要再逼我……”話語到最後,已近乎哀求,卻依舊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混賬東西!”沈中棠聞言,更是怒不可遏,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頂門,“私定終身?!你……你竟敢做出如此不知禮法、敗壞門風之事!我沈中棠執掌憲台,糾劾百僚,整肅風紀,豈能容自家後院出此有辱門楣之事!我……我今日非要……”盛怒之下,他竟欲抬腳踹門!
“老爺!息怒!息怒啊!”一直焦急守在一旁的沈夫人見狀,慌忙上前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勸道,“漪兒年紀小,一時糊塗,您何必與她一般見識?這般動怒,若是氣壞了身子,朝中大事可如何是好?讓妾身來勸勸她,您先消消氣,消消氣……”
沈中棠被夫人死死攔住,胸脯劇烈起伏,狠狠瞪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終究是顧及體麵與身份,強壓下雷霆之怒,重重一甩袖,怒哼一聲:“豎子不足與謀!”轉身大步離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廊下回蕩,顯得格外沉重而威嚴。
沈夫人望著丈夫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對侍立在一旁、同樣嚇得臉色發白、眼圈通紅的丫鬟碧荷低聲吩咐道:“碧荷,好生看著小姐,勸她……多少用些飯食。這都餓了一整天了,身子如何熬得住?”聲音充滿了慈母的心疼與麵對台閣重臣家規的無奈。
“是,夫人。”碧荷連忙躬身應下,聲音微顫。
沈夫人又望了房門一眼,搖搖頭,抹著眼淚,步履蹣跚地離去。
碧荷這才輕輕推開房門,隻見自家小姐癱坐在地,雙目紅腫,神情淒楚,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不由得鼻尖一酸,撲上前去帶著哭腔道:“小姐!您這是何苦呢?老爺夫人也是為了您好啊!那李侍郎家的公子,家世顯赫,人才風流,是多少汴京閨秀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您……您又何必為了一個……一個遠在邕州、前程儘毀的小小通判,如此作踐自己?若是傳出去,惹得朝中風言風語,豈不是讓老爺在禦史台難做……”
沈文漪卻仿佛未曾聽見,隻是癡癡地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淚眼朦朧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年上元佳節,那個一襲青衫、目光清亮如星的翩翩少年郎,與她月下起誓,許下“非卿不娶”的諾言……
“碧荷,你不懂……”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有些心意,一旦許了,便是金山銀海、王侯將相,也換不走了……”她緩緩閉上眼,任由淚水無聲滑落。絕食,是她對抗這冰冷命運與嚴酷家規,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掙紮。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邕州,雖無北地嚴寒,卻也進入了濕冷的冬季。州衙之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著空氣中的寒意。
通判崔?端坐公案之後,眉宇間雖有一絲連日操勞的疲憊,目光卻依舊銳利清明。昨夜城南“匪患”雖已平息,石保衡亦獲褒獎,然他心中那根弦卻並未真正放鬆。
“蒙力。”他沉聲喚道。
“末將在!”一身戎裝的邕江軍都統領蒙力應聲上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昨夜之事,雖告一段落,然交趾賊心不死,不可不防。”崔?指尖敲擊著案上地圖,“即日起,加派邕江軍巡邏斥候,尤其夜間,對邊境一線、各隱秘水道、山間小徑,嚴加巡查,密度加倍!絕不可再給宵小可乘之機!若有異動,烽火為號,即刻馳援!”
“末將遵命!”蒙力抱拳領命,聲音鏗鏘。他對石保衡的“大功”始終心存疑慮,對此命令自是萬分讚同。
處理完軍務,崔?又鋪開紙張,親自提筆,書寫數封密信。信是發給廣南西路各州府知州、通判及沿邊巡檢使的。信中,他詳細說明了近日交趾疑似小股部隊越境滋擾之事,提請各路同僚務必提高警惕,加強邊境守備,互通消息,以防李朝聲東擊西,另辟蹊徑侵擾他處。其慮事之周詳,防患於未然之心思,儘顯無遺。
公務稍歇,他並未休息,旋即又投身於民生庶務。時近歲末,保障百姓安然過冬乃頭等大事。他仔細核查州府常平倉、義倉的儲糧數目,計算發放賑濟糧的額度與流程,確保無人凍餒。又批閱了大量關於興修水利、加固堤防的文書,為來年春耕做準備。
午後,他又特意召來了武勒州峒主之女韋青蚨。糖寮計劃乃是他促進漢僮融合、發展地方經濟的重要一環,如今已初見成效。
書房內,炭火劈啪。崔?與韋青蚨隔案對坐,案上攤開著糖寮的賬目與規劃圖。
“青蚨姑娘,近日糖寮運作可還順利?僮寨鄉親們參與製糖,收入可還滿意?”崔?語氣溫和,指著賬本上一處數據,“我看此處出貨量與預計略有出入,可是運輸環節有所滯礙?”
韋青蚨今日換上了一套僮家節日時才穿的靛藍繡花衣裙,更襯得她明豔照人,英氣勃勃。她仔細看著崔?所指之處,條理清晰地解釋道:“回大人,運輸確有一處瓶頸,因雨季衝毀了一段山路,騾馬難行,已組織峒丁搶修,三日內應可暢通。至於收入,鄉親們皆感念大人恩德,往年冬日隻能狩獵或閒賦,如今有了糖寮活計,家家戶戶皆多了份豐厚進項,足以添置新衣,儲備年貨,皆歡喜得很。”
她彙報時,目光偶爾掠過崔?清俊而專注的側臉,看著他因操勞而微蹙的眉頭,聽著他那些精到且切實可行的建議如改進榨汁工具、開辟新的銷售渠道,心中不禁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欽佩於他的才華與務實,折服於他的胸懷與遠見,更……為他與身邊那位顏姑娘之間那種旁人難以介入的默契與深情,而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黯然與失落。但這絲情緒很快被她壓下,臉上依舊保持著爽朗乾練的笑容,專注地商討著正事。
臨江仙頂樓,紅泠慵懶地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支金簪,聽著心腹侍女低聲稟報著昨夜城南的“戰事”以及石保衡今日如何風光、如何受崔?褒獎的細節。
她那嫵媚動人的臉上,初時帶著慣有的漫不經心,聽著聽著,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卻微微眯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隨即化為一種洞悉一切的冷笑與深深的玩味。
“哦?石保衡……竟有如此急智與魄力?能如此迅速地平定一場‘交趾精銳’的夜襲?還能陣斬數十,擊傷匪首?”她紅唇輕啟,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嘲諷,“這戲……演得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她坐起身,揮退了侍女,獨自走到窗邊,望著樓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昨夜那場精心策劃的鬨劇。
“交趾人剛送來金銀,石保衡剛募得新兵,這邊‘匪患’就恰到好處地來了……時機可真是巧奪天工啊。”她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窗欞,“石保衡那個蠢材,貪功冒進,頭腦簡單,憑他自己,絕想不出這般‘將計就計’、‘一石二鳥’的妙計。他背後……定有高人指點。”
會是誰呢?
這個念頭一起,她心中迅速閃過幾個可能的人選,卻又一一否定。
交趾的密使?那些蠻子,勇武有餘,智謀卻非所長,未必有此玲瓏心思。
邕州本地的官員?誰有這般膽量,敢與交趾、石保衡勾結,行此險招?
莫非……是“大先生”?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驟然加速!但旋即,她又緩緩搖頭。
“不……不會是他。”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混合著敬畏、恐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依賴,“大先生布局深遠,其所圖,絕非交趾一隅之利所能動搖。其立場超然,更不可能與李佛瑪之輩同流合汙,行此等粗糙的嫁禍之計。此舉雖妙,卻格局太小,非他手筆。”
排除了最大的可能,剩下的謎團便更加撲朔迷離。
“那……究竟會是誰?”她蹙起精心描畫的黛眉,眼中充滿了真正的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一個隱藏在石保衡身後、能驅使交趾配合演戲、智謀不凡卻又目的不明的“高人”,其存在,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威脅。此人攪動風雲,究竟意欲何為?是針對崔??還是另有所圖?會否……影響到“大先生”的計劃,乃至她自身的安危?
想到此處,她忽然覺得,這溫暖如春的香閨,竟也透出了一絲冰冷的寒意。她下意識地拉緊了身上的狐裘,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喜歡月照寒襟請大家收藏:()月照寒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