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內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焦慮與恐慌。
漱玉軒內,昔日靈動嬌豔的沈文漪,已連續三日水米未進,原本瑩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蒼白得毫無血色,唇瓣乾裂,氣息微弱地躺在錦榻之上,仿佛一尊即將破碎的玉瓷人偶。她終於因虛脫而昏厥,不省人事。
“漪兒!我的漪兒啊!”沈夫人撲在榻前,握著女兒冰涼的手,淚如雨下,心如刀絞,再也忍不住回頭對焦急踱步的沈中棠哭訴埋怨,“老爺!您……您真是心狠!非要逼死我們的女兒才甘心嗎?!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妾身……妾身也不活了!”
沈中棠緊鎖眉頭,麵色鐵青,往日裡在禦史台彈劾百官、叱吒風雲的威嚴,此刻被為人父的揪心與無力感徹底取代。他猛地停下腳步,看著愛女那了無生氣的模樣,眼眶亦不禁泛紅,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夫人!你……你當我願意如此嗎?!我難道不疼漪兒?可……可那崔?,狂生一個,觸怒天顏,前程儘毀,貶謫南疆那等煙瘴蠻荒之地,生死尚且難料,豈是良配?!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女兒,放棄這汴京錦繡繁華、爹娘嗬護,跟著他去那窮山惡水受苦受難,終年不得歸京,甚至……甚至可能客死異鄉嗎?!我沈中棠的女兒,豈能落得如此下場?!我這……我這都是為了她好啊!”
一番話,道儘了嚴父深藏的痛楚與現實的冷酷考量。沈夫人聞言,哭聲戛然而止,隻剩下無聲的抽噎。她何嘗不知丈夫的良苦用心?那邕州遠在千裡之外,傳聞中僮蠻雜處,疫瘴橫行,戰亂頻仍,女兒若真嫁了過去,無異於跳入火坑,此生相見無期。隻是……隻是女兒這般剛烈,實在令人心碎。
府中請來的名醫仔細診過脈,開了參湯吊氣的方子,囑咐務必徐徐喂下,靜心調養,不可再受刺激。沈中棠沉著臉一一應下,送走大夫,府中上下頓時忙碌起來,煎藥的煎藥,伺候的伺候。
一片忙亂之中,誰也未察覺,榻上的沈文漪羽睫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她其實已然轉醒,隻是渾身無力,不願睜眼。父親那番飽含痛楚與決絕的話語,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錐子,深深紮進她的心扉。
去邕州!
去邕州找他!
這幾個字,仿佛黑暗中驟然劃亮的一星火種,瞬間點燃了她近乎絕望的心田!是啊,父親不允,家族不容……那她便去尋他!去那南疆邕州!無論那裡是刀山火海,還是蠻煙瘴雨,隻要能與皓月在一起,便是天涯海角,她也甘之如飴!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攫取了她全部的心神。巨大的決心帶來了一絲奇異的力量,她強忍著身體的極度虛弱,於無人注意時,悄悄睜開一線眼縫,目光掃過榻邊正偷偷抹淚的貼身丫鬟碧荷。唯有她……唯有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丫頭,或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一個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計劃,開始在她心中艱難卻堅定地醞釀起來。她複又閉上眼,強迫自己吞咽下苦澀的參湯,她需要力氣,需要儘快恢複過來。
千裡之外的邕州,雖已入冬,卻無北地嚴寒。州衙簽押房內,炭火暖融,崔?正與武勒州峒主之女韋青蚨相對而坐,案幾上鋪開著糖寮的賬冊、圖樣以及幾包新製出的、色澤微黃、顆粒晶瑩的糖霜樣品。
崔?完全不知汴京城中正有一位貴女為他肝腸寸斷、甚至籌劃著千裡相尋。他此刻全副心神,正沉浸在如何為這初生的糖寮產業開拓更廣闊天地的思慮之中。
他拈起一小撮糖霜,在指尖細細撚磨,又放入口中嘗了嘗,點頭讚道:“色澤純淨,甜而不膩,雜質甚少,比之官榷坊所的貢糖亦不遑多讓。青蚨姑娘,峒中工匠手藝越發精湛了。”
韋青蚨今日未著僮家盛裝,隻一身利落的青色箭袖衣裙,發髻高綰,更顯英姿颯爽。她聞言,麥色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明朗的笑容,眼中閃爍著自豪的光芒:“全賴大人此前指點,改進了熬糖的濾缸與結晶之法,又尋來了上好的石灰石用以澄清除雜,方能如此。如今寨中老少,皆感念大人恩德。”
崔?微微一笑,放下糖霜,神色轉為認真:“然則,好物亦需善賈而沽。糖霜雖好,若僅局限於邕州乃至廣南西路銷售,量小價低,難以形成規模,惠及更多僮寨鄉民。需得開辟新路,行銷遠方。”
他鋪開一張簡易的大宋輿圖,手指點向幾個關鍵節點:“其一,可借助邕州本身的水陸要衝之利。我已修書數封,與桂林府、靜江軍、乃至荊湖南路潭州的幾位舊交同窗,他們或掌市舶,或管商稅,或為地方大族。可先以小批量精品試售,打通關節,建立信譽,待名聲傳出,不愁沒有大商賈前來采購。”
“其二,”他的手指移向西北,“此物亦可嘗試沿牂牁江、右江水道,逆流而上,銷往黔州、思州等地,乃至通過大理國馬幫,轉入吐蕃、川蜀。雖路途艱險,然利潤亦豐。此事需尋可靠且熟悉西南夷道的商隊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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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他目光炯炯,“亦是長遠之計。待糖寮規模再擴大,產量穩定,品質如一,或可嘗試申請‘官引’,納入朝廷‘入中’商人輸糧草至邊地換取鹽茶礬等專賣憑證)之列,或作為‘貢品’之一,上達天聽。屆時,其價倍增,其路自通。”
韋青蚨凝神靜聽,眸中異彩連連。她雖聰慧果決,於峒寨管理、狩獵耕種乃至衝突械鬥皆是一把好手,然於這等縱橫捭闔的商業謀略、打通天下關節的宏大格局,卻是聞所未聞,心中對崔?的欽佩之情,不禁又深了一層。她仿佛看到,一條由這晶瑩糖霜鋪就的、通往富裕與強盛的金光大道,正在眼前緩緩展開。
“大人深謀遠慮,青蚨……歎服。”她由衷讚道,聲音清脆,“大人所慮種種,我峒中兒郎必全力配合!所需人手、護衛,大人儘管吩咐!”
“好!”崔?頷首,“此事便如此定下。具體細節,可與孫先生、周先生細細商議。所需打通關節之書信、引薦,由我親自來辦。”他頓了頓,語氣溫和卻堅定,“青蚨姑娘,漢僮和睦,非止於口頭,更需利益與共,血脈相連。這糖霜,便是連接你我,惠及萬民的一條金線。望你我同心,將其織就成南疆永固之錦繡。”
韋青蚨起身,鄭重行了一個僮禮:“大人放心!青蚨與武勒州上下,必緊隨大人之後,絕無二心!”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堅定而充滿生氣的臉龐上,熠熠生輝。
然而,在她轉身離去,背對崔?的瞬間,那明亮眼眸的深處,卻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她欽佩他,敬重他,甚至……有一絲朦朧的情愫。可她亦深知,他身邊已有那位清冷如月、曾為他舍生忘死的顏姑娘。自己這份悄然萌動的心事,或許永遠隻能深埋於這南疆的青山綠水之間,化為輔佐他成就大業的默默支持。
簽押房內重歸寧靜,崔?提筆蘸墨,開始為糖霜銷路之事,撰寫一封封言辭懇切、條理清晰的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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