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時光如水，悄然流逝。自除夕驚變，已逾半月。在顏清秋與韋青蚨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崔?背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已漸漸愈合，結痂脫落，露出新生的粉嫩皮肉，雖動作間仍有些許牽痛，但總算能下床行走，處理一些緊要公務。蒼白的臉色也因湯藥調養而恢複了幾分血色，隻是眉宇間，較之以往，更多了一份經風曆雨後的沉靜與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一日，天公作美，連日陰霾散儘，碧空如洗，陽光融融，驅散了南疆冬日最後的寒意。邕州城內，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洋溢著比新年更為濃烈歡騰的節日氣氛。漢家百姓，僮家兒女，皆換上了嶄新的衣裳，笑逐顏開，湧上街頭。舞龍舞獅，雜耍百戲，吹拉彈唱，各式各樣的慶祝活動遍布城中的大小廣場與主要街巷，鑼鼓喧天，歡聲笑語直衝雲霄。
州衙也難得卸下了平日的肅穆，大門上懸掛著巨大的喜慶燈籠，衙役們臉上也帶著輕鬆的笑意。崔?體恤下屬，除了必要的巡城守備人員外，給所有官吏衙役都放了假，讓他們與家人團聚，共度佳節。即便是那些需要值守的軍士，他也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比平日豐盛得多的酒肉飯菜，並承諾日後輪休補假，仁厚之心，令將士們無不感佩。
城中最繁華的地段，臨江仙酒樓更是裝扮得如同仙境瓊樓。門前紮起了高大的彩樓，簷下掛滿了各式各樣精巧絕倫的花燈，有栩栩如生的走馬燈，有含苞待放的蓮花燈，有展翅欲飛的仙鶴燈……流光溢彩，璀璨奪目，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賞。
更引人注目的是，酒樓內外還懸掛了數百盞特製的謎燈。每盞燈下都垂著一枚小巧的木牌，上書謎麵，若有才子佳人能猜中謎底，便可揭下木牌，到櫃台換取相應的彩頭，或是精致的點心，或是臨江仙特釀的美酒，甚至還有價值不菲的金銀錁子。此舉一出，頓時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閨秀少年聚集於此，或冥思苦想，或交頭接耳，氣氛熱烈非凡。
酒樓老板娘紅泠，今日更是盛裝出席。她舍棄了平日偏愛的紫、黑等冷豔色調，換上了一身極為喜慶的正紅色織金牡丹紋錦緞長襖，下係石榴紅百迭裙，烏雲般的秀發梳成雍容華貴的牡丹髻，簪著赤金點翠步搖，耳墜明珠，眉間貼著精巧的花鈿。她本就美豔不可方物，此刻在這身紅衣與璀璨燈火的映襯下，更是膚光勝雪，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卻又因那抹鮮紅而平添了幾分罕見的、灼灼逼人的明豔與活力。她穿梭於賓客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親自為猜中燈謎者頒發彩頭，引得陣陣喝彩與傾慕的目光。然而，她那看似愉悅的眼眸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複雜與探尋，卻無人察覺。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州衙的方向，飄向那個可能出現的清瘦身影。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暮色為邕州城披上了一層夢幻般的紗衣。州衙後宅小院，崔?與顏清秋也用過了簡單的晚膳。
顏清秋今日也特意打扮了一番。她穿著一身新裁的月白底繡淡紫色纏枝蓮紋的襦裙，外罩一件淺杏色軟緞披風，青絲如瀑，僅用一支素雅的玉簪綰起，略施粉黛，清麗絕俗，宛如月宮仙子臨凡。她細心地為崔?整理了一下略顯寬大的湛藍色儒生便袍的衣領，柔聲道：“皓月，傷口剛好些，不宜久站，我們略逛一逛便回來，可好？”
崔?看著她眼中關切的神色，心中暖意融融，握住她微涼的手，笑道：“無妨，整日悶在屋裡，也該出去透透氣了。聽說今年燈市格外熱鬨，正好陪你去看看。”他的傷勢漸愈，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尤其想與顏清秋共享這難得的太平佳節。
二人相攜出了州衙，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顏清秋自然地挽著崔?的臂彎，崔?也小心地護著她，避開擁擠的人群。他們如同世間最尋常的一對愛侶，男的清俊儒雅，女的美貌脫俗，並肩而行，低聲笑語，偶爾對視一眼，眸中皆是繾綣柔情。路過的行人無不投來豔羨的目光，真真是應了那句“隻羨鴛鴦不羨仙”。
他們隨著人流，賞花燈，看雜耍，聽曲藝，感受著這彌漫在空氣中的、劫後餘生的喜悅與安寧。顏清秋臉上始終帶著恬淡而幸福的笑容，這段日子照料崔?的辛勞，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補償。崔?亦覺心中寧靜，隻願時光就此停駐。
信步閒逛，不覺來到了臨江仙樓下。隻見此處人頭攢動，喝彩聲不絕於耳，尤其那數百盞謎燈，更是引人注目。
崔?素來才思敏捷，見獵心喜，便與顏清秋駐足觀看。他接連猜中幾個頗為刁鑽的燈謎，引得周圍一片叫好聲。紅泠在人群中早已看到他們，見他二人舉止親密，形影不離，心中那絲複雜的情緒愈發翻騰，卻依舊麵上帶笑，親自將彩頭——一對精巧的玉兔搗藥形狀的銀錁子——送到崔?手中，語帶雙關地嬌笑道：“崔大人果然才高八鬥，名不虛傳。這彩頭，正合大人與顏姑娘這般……神仙眷侶呢。”她的目光在顏清秋挽著崔?的手上極快地掠過，那一閃而逝的羨慕，被她掩飾得極好，卻未能逃過顏清秋敏銳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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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清秋接過銀錁子，淺淺一笑，落落大方：“紅泠老板過獎了。”她感受到紅泠目光中的異樣，卻並未點破，隻是握著崔?的手，稍稍緊了些。
崔?並未察覺二女之間微妙的氣場，隻當是尋常客套，道謝後便與顏清秋離開了這喧囂之地。
二人繼續沿著燈火闌珊的街道漫步，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靜謐與溫馨。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橫跨城內小河的石拱橋邊。橋上亦有零星行人駐足賞景，橋下河水映著兩岸燈火，波光粼粼，如夢似幻。
然而，就在這靜謐美好的時刻，崔?的腳步猛地頓住了！他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身體僵硬，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橋對麵！
顏清秋立刻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順著他震驚而難以置信的目光望去——
隻見橋對麵，靠近橋墩的陰影裡，瑟縮著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小乞丐”。她們穿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打滿補丁的破舊單衣，在這尚存寒意的初春夜晚，凍得瑟瑟發抖，正眼巴巴地望著過往行人，似乎想乞討些食物或銅錢。
但，若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那破舊的帽子下，露出的竟是兩張雖然汙穢不堪、卻依舊能看出姣好輪廓的少女臉龐！尤其靠前那個，即便滿臉塵垢，也難掩其眉宇間那股天生的清貴之氣與楚楚動人的風致。
顏清秋的心，猛地一沉！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下意識地看向崔?，隻見他臉色煞白，嘴唇微微顫抖，目光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心痛、愧疚與……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複雜難言的情緒。她清晰地聽到，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近乎夢囈般的、帶著無儘痛楚的低喃：
“文……文漪……？”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顏清秋的耳畔！她俏臉瞬間血色儘失，嬌軀難以自製地晃了晃。果然……是她！那個隻存在於崔?偶爾失神提及、存在於汴京傳說中、她一直刻意不去深想的名字——沈文漪！崔?曾經的……舊愛。
橋對麵，那個被喚作“文漪”的“小乞丐”，顯然也看到了崔?！她那雙原本因饑餓寒冷而顯得有些呆滯的大眼睛，在接觸到崔?目光的刹那，驟然爆發出無法形容的光彩！那光彩中，有狂喜，有委屈，有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得見彼岸的釋然……但這一切，在她目光觸及崔?身邊那個挽著他手臂、清麗絕俗的女子時，瞬間凝固，然後，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是他……真的是他！他還是那般和風霽月，儒雅俊朗，甚至比記憶中更添了幾分沉穩氣度。可是……可是他身邊的那個人……那個女子，是如此美麗，如此親密地挽著他……他們站在一起，是那樣的般配，般配得……刺眼！
沈文漪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劇痛，猛地從心臟位置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委屈與艱難，在這一刻，都化為了最可笑的笑話！眼淚，毫無預兆地、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甚至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死死地咬著下唇，任由鹹澀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汙垢，肆意流淌。
去年上元，汴京燈市，火樹銀花下，他們曾相擁，相吻，對著皎皎明月起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那時，她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以為未來所有的歲月，都將與眼前這個男子共度。可如今……如今……
她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打擊與心痛，猛地轉過身，用儘全身力氣，像一隻受傷的小鹿，踉蹌著、跌跌撞撞地衝向人群，隻想逃離這個讓她心碎欲絕的地方！
“小姐！”她身邊的丫鬟碧荷，也早已淚流滿麵，她狠狠地瞪了橋對麵的崔?一眼，帶著哭腔嘶喊道：“崔公子！你可知我家小姐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放棄了一切啊！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對得起我家小姐嗎？！”喊完，她也轉身拚命去追沈文漪。
“文漪！”
崔?如夢初醒，看到沈文漪那絕望逃離的背影，聽到碧荷字字泣血的控訴，隻覺得心如刀絞，巨大的愧疚與擔憂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大喊一聲，也顧不上許多，拔腿便向橋對麵追去！情急之下，他甚至無意中掙脫了顏清秋一直挽著他的手！
顏清秋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帶得一個趔趄，怔怔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抬頭望向崔?毫不猶豫追向另一個女子的背影。橋上璀璨的燈火，岸邊喧鬨的人聲，仿佛在這一刻都離她遠去。世界變得一片寂靜，隻剩下那個越跑越遠的、焦急的背影，深深地刻在她的瞳孔裡。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一尊失去靈魂的玉雕。晚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和披風，帶來陣陣寒意。天上，恰在此時，有巨大的煙花“嘭”地一聲炸開，絢爛奪目，將夜空點綴得如同白晝，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然而，煙花易冷，熱情易逝。
那絢爛的光華，映照在顏清秋蒼白而平靜的臉上，卻照不進她此刻冰冷空洞的心。她隻是靜靜地站著，望著崔?消失的方向，無人知道，她那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正經曆著怎樣的刺骨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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