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邕州城在經曆了兩日前的除夕血戰後,終於顯露出幾分劫後餘生的疲憊與逐漸恢複的秩序。街市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雖不複年節應有的喧囂喜慶,但商鋪陸續開門,小販也開始試探著擺出攤子,百姓們相互問候間,談論最多的,仍是那夜驚心動魄的廝殺與通判崔大人力挽狂瀾的傳聞。空氣中彌漫的硝煙與血腥氣已被寒風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擔憂、慶幸與對未來的不確定的複雜情緒。
州衙後宅,崔?的傷勢在顏清秋與韋青蚨的悉心照料下,總算穩定下來,不再有性命之憂,但失血過多導致的虛弱,仍需長時間靜養。他半倚在床榻上,背後墊著厚厚的軟枕,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複了往日的清明與銳利。孫伯謙、周文淵、蒙力、阿岩等核心僚屬肅立榻前,稟報著各項善後事宜。
“大人,石保衡經連夜審訊,已初步招供。”蒙力聲音沉穩,帶著一絲疲憊後的冷厲,“其承認自去年秋末冬初,便與交趾密使勾結,收受交趾黃金五千兩、白銀三萬兩,許諾在適當時機打開邕州西門,引交趾軍入城。此次除夕作亂,亦是受交趾催促,欲裡應外合,謀奪邕州。其麾下私募之兵,多為其用贓款招募的亡命之徒及被其蠱惑的原禁軍士卒。此外,他還吐露了幾個在靜江府及轉運司衙門可能與其有牽連的官員名字,但堅稱朝中並無直接靠山,此前所言多為虛張聲勢。”
崔?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叩床沿。石保衡的供詞,基本印證了他的判斷。此獠之罪,罄竹難書,死不足惜。他沉吟片刻,道:“供詞詳細記錄,人證物證鏈務必完整。待本官傷勢稍愈,便具表上奏朝廷,請旨定奪。其家產抄沒清單,可曾核驗完畢?”
孫伯謙上前一步,遞上一本厚厚的冊子:“回大人,已初步核驗完畢。共抄得黃金三千一百兩,白銀五萬八千兩,各類珠寶玉器、古玩字畫折價約合白銀十萬兩,另有邕州、靜江府等地田契、房契若乾。均已登記造冊,封存入庫。”
聽到這個驚人的數字,崔?眼中寒光一閃,怒意上湧,牽動傷口,忍不住咳嗽起來。顏清秋連忙為他撫背順氣。緩過氣後,崔?沉聲道:“如此巨款,皆乃民脂民膏!伯謙,文淵,你二人會同趙算盤,儘快擬定一個章程。這些錢財,除部分上繳朝廷外,餘者優先用於:一,加倍撫恤此次平叛中陣亡將士家屬;二,厚賞有功將士;三,撥出專款,修繕城防、武備;四,用於來年興修水利、鼓勵農桑。每一文錢的去向,都必須清晰可查,張榜公布,接受全城軍民監督!”
“下官遵命!”孫伯謙與周文淵齊聲應道,心中對崔?的清廉仁政感佩不已。
“阿岩,降卒整編情況如何?”崔?看向阿岩。
阿岩拱手道:“回大人,八百餘名降卒,經初步甄彆,剔除有血債、劣跡斑斑者三十七人,其餘願留軍者六百餘人,已打散編入邕江軍各營,由老兵帶領操練;願歸鄉者一百餘人,已發放路費,登記造冊,陸續遣返。軍心目前尚算穩定。”
“嗯,”崔?點點頭,“對這些新編入的士卒,不可歧視,但亦需嚴加管束,有功則賞,有過則罰,一視同仁。要讓他們明白,從此以後,他們是我大宋的官軍,是保衛邕州的子弟兵,而非某人的私兵。”
“末將明白!”
處理完這些緊要公務,崔?已顯疲態。眾人見狀,便行禮告退,讓他好生休息。顏清秋端來湯藥,小心喂他服下,看著他憔悴的麵容,心疼道:“皓月,政務雖要緊,但身子才是根本。你且安心養傷,外麵有蒙力他們,出不了亂子。”
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數。隻是……石保衡雖除,然交趾亡我之心不死,境內是否還有其黨羽潛伏,亦未可知。邕州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未息,不可懈怠啊。”
與此同時,臨江仙頂樓,紅泠獨自憑欄。她已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胭脂紅灑金襦裙,外罩銀狐裘坎肩,打扮得依舊明媚照人,隻是眉宇間少了往日的慵懶媚意,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深沉與思索。
桌案上,擺放著幾樣精致的酒菜,她卻毫無食欲。纖纖玉指間把玩著那個盛滿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目光卻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遠處依稀可見的州衙輪廓。
大先生特使昨夜傳來的指令,依舊在她腦海中回蕩。“崔?……不能傷害,還需暗中維護……”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讓她原本緊繃的心弦驟然鬆弛,卻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惘。她不必再為刺殺崔?而內心掙紮,甚至……有了正當的理由去接近他、觀察他。這本該讓她感到輕鬆,可為何,心中那份莫名的悸動與拉扯,反而更加清晰了?
她想起昨夜崔?擋在顏清秋身前那決絕的背影,想起他虛弱卻依舊從容地處理政務的模樣,想起他談及撫恤百姓、整頓軍備時那專注的神情……這個男人,與她以往接觸過的所有權貴梟雄都不同。他像一潭深水,表麵清澈見底,內裡卻蘊藏著難以估量的力量與溫度。靠近他,仿佛靠近一團溫暖的光,讓她這習慣於黑暗的人,既感到刺眼,又忍不住想要汲取那一點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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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維護……”她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這任務,聽起來簡單,實則凶險萬分。既要瞞過崔?及其身邊那些精明的手下,又要應對可能來自交趾、甚至大先生麾下其他勢力的暗箭。更重要的是,她該如何把握這“維護”的尺度?如何控製自己那顆……似乎正在悄然失控的心?
她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無法澆滅心中的紛亂。她知道自己站在一個危險的十字路口,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但冥冥中,又有一種力量,推動著她,走向那個光芒與危險並存的中心。
武勒州峒主之女韋青蚨,這兩日亦是忙碌異常。她先是協助邕江軍守城,後又全力救治崔?,待到局勢稍定,便立刻返回峒寨,安撫受驚的族人,並召集參與糖寮合作的各寨頭人議事。
在峒寨聚義廳中,韋青蚨將除夕之夜的驚險、崔通判的英勇負傷以及石保衡通敵叛國的罪行,詳細告知眾人。她聲音清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諸位叔伯兄弟!此次若非崔大人運籌帷幄,洞察先機,我等僮家村寨,恐怕早已遭交趾鐵蹄蹂躪,或被石保衡那狗賊引來的叛軍焚掠!崔大人乃真心為我等著想的好官!糖寮之事,更是惠及子孫的百年大計!我們僮人,有恩必報,有仇必究!從今往後,我武勒州乃至左江諸峒,當與崔大人同心同德,共保南疆安寧!糖寮之事,更要加緊進行,絕不能辜負大人期望!”
眾頭人聞言,回想起那夜的烽火,再想到糖寮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無不感同身受,紛紛表態:
“青蚨姑娘說得對!崔大人是咱們的恩人!”
“對!以後誰再敢說漢官的壞話,我第一個不答應!”
“糖寮的事放心!開春我們就擴大蔗田,絕不給大人丟臉!”
看到族人如此齊心,韋青蚨心中欣慰,英氣的臉龐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她心中對崔?的敬佩與感激,也更深了一層。那個清瘦卻堅韌的年輕官員的身影,在她心中,已然占據了極其重要的位置。
而在邕州城某個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一場秘密的會晤正在進行。
一個作商人打扮、麵色陰沉的中年男子,低聲對麵前一個黑影說道:“……石保衡這個廢物!不僅事敗,還牽連我們損失了這麼多人手!特使非常不滿!李佛瑪陛下更是震怒!這筆賬,一定要算在崔?頭上!”
那黑影聲音沙啞:“放心,陛下已有新的安排。崔?……蹦躂不了多久了。不過,此次失敗,也暴露了我們內部有隱患……那個臨江仙的紅泠,還有突然出現的西夏刺客,都很可疑……需得仔細查探。”
“明白!我會派人盯緊她們!下一次,絕不會再失手!”
低語聲消失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吐信,
邕州的天空,看似暫時放晴,但遠處的烏雲,卻從未真正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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