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明媚的陽光透過臨江仙頂樓那扇精巧的雕花窗欞，在室內灑下大片大片的、暖融融的光斑，驅散了長夜留下的寒意與陰霾，也驚擾了錦帳深處之人的夢境。
顏清秋悠悠轉醒，尚未睜眼，便覺一陣劇烈的頭痛如同潮水般襲來，太陽穴突突直跳，喉嚨乾澀得如同火燒。她輕輕呻吟一聲，秀眉緊蹙，緩緩睜開那雙依舊帶著宿醉迷蒙的眸子。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極儘奢靡的緋紅色鮫綃帳頂，鼻尖縈繞著一種濃鬱而獨特的、混合著頂級香料與女子體香的曖昧氣息，與她平日所居州衙小院的清雅簡樸截然不同。
記憶如同破碎的琉璃，一點點拚湊起來——上元燈市，崔?驚變的臉色，橋頭那個衣衫襤褸卻難掩清貴的少女，他毫不猶豫掙脫她的手追去的背影，自己如同遊魂般漫無目的的行走，臨江仙，烈酒，紅泠……還有那對著冷月，一杯接一杯，試圖澆滅卻愈發熾烈的痛楚……
心口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隨著意識的清醒，再次清晰地浮現，比宿醉的頭痛更讓她難以忍受。她撐著手臂，想要坐起身，卻覺渾身綿軟無力，一陣眩暈。
就在這時，帳幔被一隻染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輕輕掀開。紅泠那張美豔絕倫、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臉龐探了進來，她今日換了一身相對居家的胭脂色軟緞寬袍，雲鬢微鬆，更添幾分嫵媚風情。她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白瓷小碗，碗中盛著琥珀色的湯汁，散發著淡淡的草藥清香。
“喲，顏姑娘醒啦？”紅泠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依舊婉轉動聽，她笑吟吟地將醒酒湯遞到顏清秋麵前，“快把這碗醒酒湯喝了，是我特意讓廚房熬的，對緩解頭痛最是有效。你說說，是誰那麼狠心，忍心傷害我們天仙似的顏姑娘的心呢？讓我們顏姑娘這般借酒消愁，憔悴得叫人心疼。”
她的話語看似輕佻調侃，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顏清秋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痛楚與黯然，心中那點因昨夜共飲而生出的微妙憐惜，又加深了幾分。
顏清秋接過碗，低聲道了句：“多謝。”聲音因宿醉而有些沙啞。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醒酒湯，湯汁微苦，卻帶著甘甜的回味，順著喉嚨滑下，確實讓火燒火燎的胃部和劇痛的額頭舒緩了不少。
然而，當紅泠那句“莫不是那英明神武的崔大人也是個負心之人？”脫口而出時，顏清秋端碗的手猛地一顫，碗中的湯汁險些灑出。她抬起眼，看向紅泠，那雙平日清冷如秋水的眸子裡，此刻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悲傷與脆弱，如同被驟然擊碎的冰麵，裂痕蔓延。
紅泠是何等察言觀色的玲瓏心肝，一見顏清秋這反應，立刻明白自己戳中了對方的痛處。她連忙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故作懊惱狀：“哎呦呦，瞧我這張嘴！真是該打！哪壺不開提哪壺！顏姑娘，你可千萬彆往心裡去！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她並非虛情假意，看著顏清秋那蒼白憔悴、我見猶憐的模樣，她是真心覺得心疼。這個女子，平日裡那般清冷自持，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可一旦動情，竟也是如此癡傻，如此……令人心碎。
顏清秋緩緩放下已經空了的碗，搖了搖頭，示意無妨。她抱著膝蓋，將下巴擱在膝頭，目光沒有焦點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可那陽光卻照不進她眼底的灰暗。兩人就這般靜靜地坐在床上，一時間，屋內隻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和彼此輕微的呼吸聲。
沉默良久，顏清秋才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幽幽地開口，聲音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不怪他……紅泠姑娘，真的，不怪他。”
紅泠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顏清秋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苦澀、近乎自嘲的弧度，淚水無聲地再次滑落：“是我……是我不該……是我錯了。我不該愛上他，不該心存妄想，不該……闖入本不屬於我的命運。”
她抬起淚眼，望向紅泠，眼中充滿了迷惘與痛楚：“那位沈小姐……她才是與皓月天造地設的一對。她是汴京官宦世家，知書達理，二人門當戶對，我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來曆不明、身負血海深仇、甚至連真實姓名都不敢用的敵國女子……我憑什麼……憑什麼奢望能站在他身邊？”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壓抑了一夜的委屈、自卑、絕望與深情，如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再也抑製不住：“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紅泠姑娘……我真的忍不住……從第一次在汴梁遇見他，他和風霽月，才情無雙，就已經深深地把我吸引，後麵我身份敗露，他明明知道卻還想著護我周全……到後來在邕州，他明知我是敵國女子，卻依舊信我、重我、憐我……他那麼好，那麼乾淨，就像黑暗裡唯一的光……我就像一隻撲火的飛蛾，明知道靠近會粉身碎骨，還是忍不住想要汲取那一點點溫暖……如果沒有遇到他就好了……如果沒有遇到他，我的心就不會這麼痛……我就還是那個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野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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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單薄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一般。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的清冷與堅強，脆弱得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
紅泠看著她這般模樣，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了。她不再是那個風情萬種、遊戲人間的臨江仙老板娘，也不再是那個冷酷無情、執行任務的棋子。她隻是一個女人，看著另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她輕輕歎了口氣，挪動身子，伸出手，將哭得渾身發抖的顏清秋輕輕攬入自己懷中。
顏清秋先是身體一僵，隨即仿佛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港灣，將臉埋進紅泠散發著暖意與馨香的肩窩，放任自己的淚水浸濕那昂貴的軟緞。紅泠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隻是用手一下一下，輕柔地拍著她的後背，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嬰兒。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與她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母性的溫柔。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啊……”紅泠幽幽地歎了一句，這句古老的詩詞，此刻從她口中說出，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徹骨涼意與深深的共鳴。
她低頭看著懷中哭得幾乎脫力的顏清秋，又想起自己那不堪回首的過往，想起那個將她從地獄邊緣拉回卻又推入另一個深淵的“大先生”，想起自己對崔?那份說不清道不明、正在悄然滋生的異樣情愫……一時間，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傻姑娘……”紅泠用指尖輕輕拭去顏清秋臉上的淚痕，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自嘲，“這世間的女子啊，一旦沾上了‘情愛’二字，便好似凡人妄圖渡劫飛升……九死一生，遍體鱗傷，能得個全屍，都算是老天爺開恩了。”
她的話並非誇張，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慨。她見過太多癡情女子悲慘的下場，包括她自己。情愛這東西，甜蜜時如同瓊漿玉液，令人沉醉；可一旦變質，便是穿腸毒藥，足以毀掉一個人所有的理智與尊嚴。
顏清秋靠在紅泠的肩上，聽著她的話，淚水漸漸止住，隻剩下無聲的抽噎。紅泠的懷抱很溫暖，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從未與任何人如此親近過，也從未向任何人袒露過如此脆弱的心事。或許，正是因為紅泠與她立場微妙，並非崔?陣營的核心人物，反而讓她能夠卸下心防。
“紅泠姑娘……你……你也有過……喜歡的人嗎？”顏清秋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輕聲問道。她此刻對紅泠，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近。
紅泠被她問得一愣，美豔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追憶，有痛楚，有嘲諷，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迷茫。她沉默了片刻，才勾了勾紅唇，露出一個風情萬種卻又帶著無儘落寞的笑容，避重就輕地道：“我啊……我這等人，談什麼喜歡不喜歡？不過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情愛這杯酒，太烈，我喝不起，也不敢喝。”
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伸手理了理顏清秋有些淩亂的發絲，柔聲道：“好了，莫要想那麼多了。哭也哭了，醉也醉了，日子總還是要過的。先去梳洗一下，我讓人送些清淡的膳食來。你這身子，可經不起再折騰了。”
顏清秋看著她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落寞，知道她定有難言之隱，便也不再追問。她點了點頭，在紅泠的攙扶下，起身下床。陽光灑在兩人身上，一個紅衣似火，一個白衣如雪，卻同樣帶著被情愛灼傷的痕跡。
世間女子，無論出身如何，容貌如何，一旦陷入情網，似乎都難逃這場宿命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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