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西南百餘裡外,一處名為“金雞峒”的僮人領地。此處山巒疊嶂,林木蔥鬱,地勢險要,峒民多以狩獵和種植甘蔗為生。因地處偏遠,與外界聯係相對較少,民風較為淳樸彪悍。
這一日,峒寨入口處迎來了一隊風塵仆仆的“胡商”。隊伍約莫十餘人,趕著幾輛滿載貨物的牛車,車輪在崎嶇的山路上留下深深的車轍。為首者是一名作西域打扮、頭戴卷簷胡帽、身穿錦緞翻領袍服的中年男子,麵色黝黑,蓄著濃密的絡腮胡,眼神精明。他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話,夾雜著些許僮語詞彙,自稱來自遙遠的大食,聽聞邕州蔗糖質優價廉,特來收購,欲販往西域牟利。
隊伍中還有幾名隨從,其中一人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沉默寡言,似是護衛頭領;另有一名女子,身著色彩豔麗的胡服,臉上蒙著輕紗,隻露出一雙深邃勾人的眼眸,體態婀娜,行走間自有一股異域風情,似是商隊主人的女眷或舞姬。這女子,正是易容改扮的沒藏呼月!而那“商隊主人”,則是她手下精通易容術的西夏武士所扮。
他們出示了偽造的路引和關防文書,又拿出一些稀奇的西域寶石和香料作為禮物,輕易便取得了峒中頭人的信任與好感。金雞峒頭人見有利可圖,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將他們安置在寨中一處相對獨立的竹樓裡。
沒藏呼月站在竹樓的窗前,眺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和峒寨中嫋嫋升起的炊煙,眼神冰冷如刀。選擇金雞峒作為落腳點,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此地距離邕州城不遠不近,消息相對閉塞,易於隱蔽;更重要的是,此地盛產甘蔗,與城中的糖寮有往來,便於她們以收糖為名,暗中打探消息,並以此為跳板,尋找接近崔?的機會。交趾方麵提供的資金與貨物,完美地掩飾了他們的身份。
“首領,一切安排妥當。”那名扮作商隊主人的武士低聲稟報,“已與峒主談妥,明日便開始收購寨中存糖。我們也放出風聲,欲長期合作,價格從優,以此穩住他們。”
沒藏呼月微微頷首,紅唇邊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很好。讓兄弟們眼睛放亮些,多與峒民接觸,尤其是那些常去邕州城的人。我要知道崔?近日的一舉一動,還有……那個叫顏清秋和紅泠的女人的動向。”
“明白!”
毒辣的陰謀,如同藤蔓,開始在這片寧靜的僮峒土地上悄然滋生。沒藏呼月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吐著信子,耐心等待著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
與此同時,邕州州衙後宅的小院內,氣氛卻與山雨欲來的緊張截然不同,彌漫著一種微妙而尷尬的、帶著一絲笨拙溫情的氣息。
崔?自昨日在臨江仙吃了閉門羹後,心知顏清秋暫時不願見他,雖心中焦慮,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將全部心思放在如何安撫沈文漪上。他知道,解開文漪的心結,是當前最重要、也最棘手的事情。
他不敢再貿然出現在文漪麵前刺激她,但又放心不下她的傷勢和情緒。於是,便出現了頗為滑稽的一幕:這位平日裡在公堂之上威嚴果斷、在萬軍陣前從容不迫的邕州通判,此刻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或是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總是借故在沈文漪居住的廂房外徘徊。
時而假裝在院中散步,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時而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拿著一卷書,卻半天不曾翻動一頁,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屋內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時而又踱步到窗下,裝作欣賞院中那幾株含苞待放的紅梅,實則眼角餘光拚命往窗縫裡瞄……
他這般鬼鬼祟祟、欲蓋彌彰的模樣,哪裡還有半分朝廷命官的威儀?倒像極了那些話本裡,偷窺心上人閨閣的癡情書生。伺候在院中的老仆周安,看得是哭笑不得,卻又不敢點破,隻能暗自搖頭。
這一幕,自然沒能逃過屋內碧荷的眼睛。她透過窗紙的縫隙,看到崔?那副抓耳撓腮、想靠近又不敢的窘迫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嘴,肩膀卻抖個不停。
“死丫頭,你笑什麼?”正靠在床頭、神色懨懨的沈文漪,被她的笑聲吸引,有氣無力地問道。
碧荷強忍住笑,湊到床邊,壓低聲音,繪聲繪色地將崔?在外麵的“表演”描述了一遍。末了,還添油加醋道:“小姐您是沒看見,崔公子那樣子,活脫脫像隻……像隻偷吃的小貓,又想湊過來,又怕挨打,可笑死人了!”
沈文漪聽著,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崔?那副笨拙又緊張的模樣,原本鬱結的心緒,竟也被衝淡了幾分,嘴角不受控製地微微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小的弧度,但隨即又被她強行壓下,故作冷淡地哼了一聲:“哼!他愛看就看,愛等就等,關我什麼事?”
話雖如此,但她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笑意,卻沒逃過碧荷的眼睛。碧荷心中暗喜,知道小姐的心,並非真的如鐵石般堅硬。
到了午時,周安按照崔?的吩咐,從附近最好的酒樓“望江樓”打包回來幾樣精致可口的菜肴,裝在食盒裡送來。崔?接過食盒,深吸一口氣,如同要去完成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般,躡手躡腳地走到廂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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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敲門,也沒有出聲,隻是輕輕地將食盒放在門前的石階上,然後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迅速轉身,快步走回院中,在石桌旁坐下,端起周安早已泡好的熱茶,假裝若無其事地喝了起來,隻是那微微顫抖的手和飄忽不定的眼神,出賣了他內心的緊張。
屋內,碧荷聽到門外輕微的響動,悄悄打開一條門縫,看到了地上的食盒。她提進來,打開一看,隻見裡麵是清蒸鱸魚、白切雞、蟹黃豆腐、時鮮蔬菜,還有兩碗香噴噴的碧粳米飯,都是小姐平日愛吃的菜式,而且分量十足。
“小姐,你看,崔公子送飯來了。”碧荷將食盒端到床邊。
沈文漪瞥了一眼,沒有說話,但腹中的饑餓感卻是真實的。在碧荷的勸說下,她勉強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飯菜的味道很好,顯然是用了心的。她一邊吃,一邊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透過窗戶,偷偷打量院子裡那個故作鎮定、實則坐立不安的身影。
吃了幾口,她忽然放下筷子,輕聲問碧荷:“碧荷,外麵那人……他吃了嗎?”
碧荷探頭看了看,回道:“回小姐,崔公子就在外麵石桌上坐著呢,就捧著一杯茶,粒米未進,坐了一晌午了。”
沈文漪聞言,沉默了片刻,然後賭氣似的說道:“不吃拉倒!餓不死他!哼!”說完,又拿起筷子,狠狠地扒了幾口飯,仿佛要把怒氣都發泄在飯菜上。
然而,吃著吃著,她的速度慢了下來。看著食盒裡明顯超出兩人分量的飯菜,再想想外麵那個傻乎乎乾坐著的人,心中那點硬撐起來的冷漠,終究還是被一絲柔軟所取代。她終究是心軟了。
她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對碧荷說道:“你去……叫外麵那人進來一起吃吧。他當我們是豬嗎?買這麼多,定是存心的!”
碧荷聞言,心中大喜,連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小姐說得對!我這就去叫他!”說著,她快步走到門口,拉開門,對著院中的崔?喊道:“崔公子!快進來吃飯吧!飯菜都要涼了!我家小姐說的!”
正在喝茶掩飾緊張的崔?,聽到碧荷的喊聲,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瞬間綻放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他幾乎是從石凳上彈了起來,連聲道:“好!好!來了!來了!”
他快步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袍,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屋內,沈文漪依舊側身對著他,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吃著飯,仿佛沒有看到他進來一般。但崔?卻敏銳地察覺到,她緊繃的肩膀,似乎放鬆了一些。
碧荷連忙添了一副碗筷,招呼崔?坐下。崔?坐在桌旁,看著近在咫尺、卻不肯看他的沈文漪,心中百感交集,有愧疚,有心疼,更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慶幸。他拿起筷子,卻沒有立刻夾菜,隻是輕聲說道:“文漪……你……你多吃點。”
沈文漪沒有回應,也沒有轉頭,但夾菜的動作,卻微微頓了一下。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細微的咀嚼聲。氣氛依舊有些尷尬,但那種劍拔弩張的冰冷,已然開始消融。崔?知道,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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