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台一行七騎,隨著崔?入得邕州城,穿行於雖不若汴京繁華、卻秩序井然、市井漸旺的街道,直至城東一處清幽所在。但見一座粉牆黛瓦、三進深的院落依水而建,門前垂柳依依,環境頗為雅致。此乃崔?早已命人精心打掃備下的館驛,專為接待上官或貴客所用。
“葉指揮使,倉促之間,唯有此院略可棲身,望莫要嫌棄。”崔?勒馬停於門前,拱手道。
葉英台躍下馬來,玄色披風微揚,她目光銳利地掃過院落周遭,見門前有石獅鎮守,院牆高聳,內有隱隱人影巡邏,防衛頗為嚴謹,且遠離市井喧囂,利於保密與休憩。她微微頷首,清冷的麵容上露出一絲極淡的滿意之色:“崔知州費心了。此處甚好,清淨安全,正合我意。”她行事乾練,不喜虛禮,當即揮手示意身後六名緹騎下馬,自有州衙安排的仆役上前接過馬匹行李,引眾人入院安置。
院落內裡軒敞,陳設簡潔卻不失雅致,一應物什俱全。葉英台略作洗漱,換了一身乾淨的玄色常服,並未多做休息,便對崔?道:“崔知州,若方便,可否現在便帶英台熟悉一下州衙情形與邕州現狀?職責所在,不敢懈怠。”
崔?知她性子,也不客套,點頭應允。二人僅帶了孫伯謙及葉英台一名副手,輕裝簡從,直奔州衙。
步入州衙,葉英台立刻感受到一股與尋常官署截然不同的氣象。胥吏各司其職,步履匆匆,卻無喧嘩懶散之態;公文案卷,分門彆類,堆放整齊;就連門口值守的衙役,亦精神抖擻,眼神警惕。崔?邊走邊簡要介紹其推行的“考成法”與公帑審計製度,葉英台聽得極為專注,不時發問,問題皆切中要害,顯露出極高的專業素養與洞察力。
隨後,崔?又引她參觀了整理一新的卷宗庫、正在核算賬目的度支房,以及城西邕江軍大營。但見營寨堅固,旌旗鮮明,蒙力正指揮士卒操練陣法,殺聲震天,軍容鼎盛。葉英台立於點將台上,俯瞰下方軍陣變幻,眼中不禁流露出驚訝與讚賞之色。她久在皇城司,見識過京畿禁軍,亦知各地駐軍情狀,似邕江軍這般訓練有素、士氣高昂的地方軍,實屬罕見。
接著,崔?又帶她看了幾處新設的官塾。朗朗讀書聲自窗內傳出,漢僮孩童同席而坐,有老儒講解《千字文》,亦有僮人長老指著草藥圖譜傳授知識。葉英台在窗外靜立片刻,看著那些孩童認真稚嫩的臉龐,冷峻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些許。
最後,一行人信馬由韁,看了幾處推行“保甲法”的邊境村寨。鄉民持弩操練,井然有序,見到崔?等人,紛紛恭敬行禮,眼神中帶著發自內心的擁戴。
一圈巡覽下來,日已偏西。返回州衙途中,葉英台終於忍不住感歎,清冷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震撼:“崔知州……不,皓月兄。英台此番南下,本以為邕州乃瘴癘蠻荒、吏治廢弛之地,兄在此必是舉步維艱。萬萬沒想到……短短數月,你竟能將此地經營得如此……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整飭吏治,編練新軍,興教化,固邊防……樁樁件件,皆非易事,你卻做得如此紮實有效!此等經世之才,當真……令人驚歎!”她看向崔?的目光,已不僅僅是舊識的熟稔,更添了幾分由衷的敬佩。
崔?謙遜一笑:“英台過獎了。此乃上下同心之功,崔某豈敢獨攬?況南疆情勢複雜,隱患猶存,如履薄冰,尚需英台鼎力相助。”
葉英台鄭重頷首:“職責所在,義不容辭。英台定當竭儘全力,助兄肅清奸宄,穩固南疆。”
是夜,華燈初上。崔?在臨江仙設宴,為葉英台一行人接風洗塵。臨江仙今夜亦知有貴客,並未對外營業,酒樓內外打掃得纖塵不染,紅燈高懸,更顯奢華雅致。
崔?與葉英台並肩而行,身後跟著蒙力、韋青蚨、孫伯謙等州衙要員,以及葉英台的幾名得力下屬。剛踏入酒樓大門,一股混合著酒香、脂粉香與淡淡麝香的暖風便撲麵而來。紅泠早已盛裝等候在廳堂,見眾人到來,立刻笑靨如花地迎上前,盈盈一拜:“哎呦呦,妾身紅泠,恭迎崔知州、葉大人及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呀!”她今日穿著一身絳紅色縷金百蝶穿花雲錦裙,珠翠環繞,媚眼如絲,光彩照人,連見慣了汴京繁華的葉英台,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暗道這南疆之地,竟有如此絕色尤物。
崔?為雙方引見:“紅泠老板,這位便是新任巡邊使、皇城司探事司指揮使葉英台葉大人。葉大人,這位是臨江仙的東家,紅泠姑娘。”
紅泠嬌聲笑道:“葉大人巾幗英姿,真是令妾身好生仰慕!快請樓上雅間入座!”
眾人正欲舉步上樓,恰在此時,樓梯轉角處,一道素白清冷的身影,正緩緩走下。正是顏清秋。她顯然也是聽聞動靜,欲下樓相見,不料正與眾人撞個正著。
四目相對!
葉英台的目光在接觸到顏清秋麵容的刹那,瞳孔驟然收縮!原本平和的神情瞬間冰封,一股淩厲無匹的殺氣自她身上勃然爆發!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右手已按上了腰間雁翎刀的刀柄,“鋥”的一聲輕響,刀已出鞘三寸!寒光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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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真!是你?!”葉英台的聲音冰冷刺骨,蘊含著極大的震驚與怒意!她身為皇城司指揮使,對潛伏汴京的西夏間諜頭目“瓊玉閣花魁”野利真,印象極其深刻!此刻在這南疆酒樓驟然相遇,如何不驚不怒?
這一下變起倉促,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葉英台身後的皇城司緹騎反應極快,立刻散開陣型,手按刀柄,將顏清秋隱隱圍住!蒙力、韋青蚨等人亦是臉色一變,下意識地護在崔?身前。
顏清秋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敵意與包圍,神色卻異常平靜,隻是微微蹙了蹙眉,並未言語,目光淡淡地看向崔?。
“英台!且慢!”崔?一個箭步上前,急忙按住葉英台握刀的手,沉聲道:“誤會!此乃誤會!她已非昔日的野利真!”
葉英台銳利如刀的目光轉向崔?,帶著難以置信的質問:“皓月兄!你可知她是誰?她是西夏翊衛司的野利真!在汴京潛伏多年,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你怎會與她攪在一起?還為她說話?”
崔?深吸一口氣,目光坦然地看著葉英台,語氣懇切而堅定:“英台,我自然知曉她的過往。但此一時彼一時!她本名顏清秋,其母乃漢家女子,她身上流著一半漢人的血!在汴京之事,各有立場,暫且不提。但自她來到邕州,屢次助我平亂,更是於我有救命之恩!若非她舍身相護,我早已命喪沒藏呼月刀下!她早已與西夏決裂,改邪歸正,如今是我崔?可信賴的朋友!我以性命擔保,她絕無害我之心,亦無害大宋之意!”
他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將顏清秋的身份轉變、在邕州的作為以及與自己的關係,簡要卻有力地說明。同時,他用眼神示意蒙力、韋青蚨等人稍安勿躁。
葉英台聽著崔?的解釋,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誠與維護,緊握刀柄的手指微微鬆動,但眼神中的警惕並未完全消散。她再次看向顏清秋,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子,氣質清冷出塵,與記憶中那個在瓊玉閣巧笑倩兮、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的花魁野利真,確實氣質迥異,但那五官輪廓,絕不會錯。
紅泠此刻也笑著打圓場,扭動腰肢走到兩人中間,嬌聲道:“哎呦喂,葉大人息怒!息怒!清秋妹妹如今可是我們臨江仙的寶貝,更是崔知州的救命恩人,絕不是什麼西夏細作了!過去的事就如這酒,喝了就忘了嘛!今日是給葉大人接風,何必動刀動槍的?快請上樓,酒菜都要涼了!”
葉英台目光在崔?、顏清秋、紅泠臉上掃過,又看了看周圍緊張的氣氛,心念電轉。她深知崔?為人,絕非輕易受人蒙蔽之輩。他既然如此力保,其中必有緣由。況且,今日乃是接風宴,若因自己一時衝動而鬨僵,於公於私皆是不利。權衡片刻,她冷哼一聲,“唰”地將雁翎刀推回鞘中,殺氣收斂,但語氣依舊冰冷:“既然崔知州作保,英台姑且信之。但望你好自為之,若有不軌之舉,休怪皇城司刀下無情!”這話,既是對顏清秋的警告,也是給崔?一個台階。
顏清秋這才微微頷首,清冷的聲音響起:“葉指揮使放心,清秋既已選擇留下,便不會再做危害此地之事。”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一場風波,總算暫時平息。眾人登上頂樓最為寬敞華麗的“望江閣”雅間,分賓主落座。窗外江流如帶,漁火點點;室內暖香彌漫,燭影搖紅。精美的菜肴如水般呈上,皆是臨江仙的拿手佳肴。
紅泠作為東道,自是長袖善舞,頻頻舉杯敬酒,妙語連珠,很快將方才的尷尬氣氛衝淡了不少。葉英台雖性子清冷,但並非不通人情世故,幾杯酒下肚,麵色微酡,也與崔?、蒙力等人聊起些京中趣聞與邊關軍務。
然而,席間的暗流,卻並未完全平息。葉英台雖不再對顏清秋怒目相向,但目光偶爾掃過她時,依舊帶著審視與疏離。顏清秋則始終安靜地坐在崔?下首偏遠處,默默飲酒吃菜,很少主動開口,仿佛置身事外。崔?夾在中間,既要照顧葉英台的情緒,又要留意顏清秋的感受,頗有些小心翼翼。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紅泠見氣氛漸融,眼波流轉,又開始了她慣有的調侃,舉杯對葉英台笑道:“葉大人,您瞧瞧我們崔知州,如今可是邕州百姓的父母官了,威風得很呢!隻是啊,這公務繁忙,身邊也沒個體己人知冷知熱的,真是讓人心疼。葉大人您是從京城來的,見識廣,不知可認識些品貌端莊的大家閨秀,給我們崔知州牽牽紅線呀?”
她這話一出,席間頓時一靜。蒙力、韋青蚨等人皆低頭忍笑。崔?更是尷尬不已,連連擺手:“紅泠老板,莫要胡說!”
葉英台聞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崔?一眼,又目光似無意地掃過一旁垂眸不語的顏清秋,淡淡道:“崔探花才名動京師,仰慕者甚眾。隻是……緣分之事,強求不得。或許,良緣早已在身邊,隻是當局者迷罷了。”她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既未接紅泠的話茬,又仿佛意有所指。
崔?心中苦笑,知她暗指沈、顏二人之事,隻得舉杯掩飾:“喝酒,喝酒!”
顏清秋依舊沉默,隻是握著酒杯的指尖,微微收緊了些。
這場接風宴,便在這樣一種表麵熱鬨、內裡各懷心事的微妙氣氛中,持續到了深夜。葉英台的到來,如同投入湖麵的一塊巨石,必將在這本就暗流洶湧的邕州,激起更大的波瀾。夜色漸深,臨江仙的燈火,映照著每個人複雜難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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