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外的官道上,煙塵滾滾,一隊約兩百人的精銳騎兵,盔明甲亮,旌旗招展,簇擁著一位身著禁軍高級將領戎裝、披著猩紅鬥篷的年輕將軍,浩浩蕩蕩向著城門開來。隊伍肅整,馬蹄鏗鏘,透著一股與邕江軍剽悍野性截然不同的、屬於京畿禁軍的驕矜與威儀。旗號之上,赫然繡著一個醒目的“李”字。
州衙之內,崔?早已接到驛傳急報。他放下手中關於春耕事宜的文書,揉了揉眉心,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神色。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新任廣南西路駐泊禁軍都指揮使——李天瑞,今日抵邕。
“伯謙,迎駕儀仗可都準備妥當了?”崔?起身,一邊由周安伺候著換上知州的緋色官袍,一邊向肅立一旁的孫伯謙問道。
“回大人,一切均已按製準備妥當。州衙屬官、邕江軍蒙力將軍等人,已在南門外列隊等候。”孫伯謙恭敬回道,臉上也帶著幾分凝重。誰都明白,這位來自京城、背景深厚的禁軍指揮使的到來,意味著什麼。邕州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麵,或許將迎來新的變數。
崔?整理好衣冠,對鏡自照,確保無不妥之處,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走吧,莫要讓李將軍久等。”他的語氣平靜,但眼底深處那抹警惕與審慎,卻如何也揮之不去。
南門外,旌旗獵獵,以崔?為首的邕州文武官員,已按品階肅立等候。蒙力一身戎裝,站在武將隊列之首,麵色沉靜,目光如炬地望著官道方向。葉英台並未現身,她身份特殊,且職責在於暗處調查,不便參與此類公開迎迓。
不多時,蹄聲如雷,由遠及近。那隊禁軍騎兵緩緩停在南門外百步之遙,隊伍從中分開,一員大將策馬而出。隻見他年約三十,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薄如刀,顧盼之間自有股逼人的英氣與貴氣。一身精致的山文甲,外罩猩紅錦緞鬥篷,腰懸寶劍,坐下一匹神駿的照夜玉獅子,端的是人如虎,馬如龍,風采奪人!
此人,正是新任駐泊禁軍都指揮使,李天瑞。
他策馬來到迎接隊伍前十餘步處,勒住韁繩,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後定格在為首身著緋袍、氣度沉凝的崔?身上。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一抹看似和煦、卻帶著幾分居高臨下審視意味的笑容,朗聲道:“前方可是邕州崔知州?”
崔?上前一步,拱手為禮,不卑不亢:“下官崔?,率邕州同僚,恭迎李將軍大駕!”
李天瑞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將馬鞭隨手拋給親兵,大步流星地走到崔?麵前,拱手還禮,聲音洪亮,帶著一股京城官話特有的腔調:“崔知州不必多禮!李某久聞崔探花大名,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風采照人啊!”他說話時,目光灼灼地打量著崔?,看似讚賞,實則帶著一種隱晦的衡量與試探。
“李將軍過譽了。將軍年少有為,威震京畿,今日蒞臨邕州,實乃我邕州軍民之幸。”崔?淡然應對,言辭客氣,卻滴水不漏。
二人寒暄數句,李天瑞又與其他官員一一見禮,態度看似隨和,但那份源自出身與地位的優越感,卻在不經意間流露無遺。尤其是與蒙力見禮時,他目光在蒙力及其身後的邕江軍士卒身上停留片刻,笑道:“早聞邕州新練了一支邕江軍,甚是驍勇,今日一見,軍容整肅,不錯,不錯。”語氣中帶著幾分上司嘉許下屬的味道。
蒙力麵色不變,抱拳沉聲道:“蒙將軍謬讚,保境安民,乃末將本分。”
寒暄已畢,崔?便請李天瑞入城。李天瑞也不客氣,翻身上馬,與崔?並轡而行,在邕州官員與禁軍騎兵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進入邕州城。沿途百姓紛紛駐足圍觀,竊竊私語,都對這位氣度不凡的京城來的大將軍充滿了好奇與一絲敬畏。
當夜,崔?在州衙設下盛大宴席,為李天瑞接風洗塵。宴席設在州衙正堂,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邕州有頭有臉的官員、士紳,以及邕江軍中級以上將領,皆在邀請之列。
李天瑞無疑是全場的焦點。他換上了一身寶藍色暗紋錦袍,更顯雍容華貴。席間,他談笑風生,舉止得體,時而與身旁的崔?低聲交談,時而舉杯向眾人致意,言談間引經據典,風趣幽默,儘顯名門子弟的風範與學識。他主動向崔?敬酒,言辭懇切:
“崔知州,李某初來乍到,於邕州風土人情、軍政要務,皆屬陌生。日後還需知州多多指點,同心協力,共保南疆安寧。陛下委我以重任,李某必當竭儘全力,輔助知州,肅清奸宄,安輯地方。來,我敬知州一杯,願我等攜手共進,為民除害!”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合作的態度,又將自身定位在“輔助”之位,給足了崔?麵子。堂上眾人聞言,紛紛附和,氣氛一時頗為融洽。
崔?舉杯相應,笑容溫和:“李將軍言重了。將軍乃國之棟梁,能得將軍坐鎮邕州,崔某心中大定。日後軍政諸事,還需將軍鼎力支持。我等皆為朝廷效力,自當同心同德。”他話語謙遜,卻也將“軍政諸事”並提,隱隱強調了知州作為一方主官的總攬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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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李天瑞似乎興致很高,又與蒙力、孫伯謙等人頻頻對飲,詢問些邕州防務、民情瑣事,顯得極為關心地方。然而,在一些細枝末節處,崔?卻敏銳地察覺到些許異樣。
例如,當一位士紳談及去歲崔?平定石保衡之亂時,李天瑞笑著接口道:“是啊,崔知州臨危不亂,智勇雙全,以州衙微弱之力,竟能平定禁軍都指揮使叛亂,此事已傳為美談,便是京中,亦多有耳聞。可見,這地方守軍,若能善加整飭,亦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啊。”他話語似是讚揚,但將“州衙微弱之力”與“禁軍都指揮使叛亂”並提,隱隱有質疑舊禁軍不堪、同時抬高地方武裝之意,其用心,頗值得玩味。
又例如,當有人問及新任通判何時到任時,李天瑞抿了一口酒,淡淡道:“通判人選,吏部仍在斟酌。畢竟邕州地處邊陲,情況特殊,需得一位老成持重、又能與崔知州、李某同心協力的乾員方可。”這話聽起來是為邕州考慮,但“老成持重”、“同心協力”二詞,似乎暗指需要有人平衡甚至製約崔?的“銳意進取”。
崔?麵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容,應對自如,但心中那根弦卻越繃越緊。這位李將軍,絕非表麵看上去那般簡單隨和。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經過精心斟酌,在親切友好的表象下,藏著試探、摸底乃至劃分權責界限的意圖。
宴席至半,李天瑞忽又看似隨意地問道:“崔知州,聽聞尊夫人……哦,應是沈小姐,亦在邕州?似乎前段時日身體不適,不知近日可安好了?”他語氣關切,仿佛隻是尋常問候。
崔?心中微微一凜,沈文漪在邕州之事,雖非絕密,但李天瑞甫一抵達便已知曉,可見其消息靈通。他不動聲色地答道:“有勞將軍掛心,文漪隻是偶感風寒,已無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李天瑞點頭微笑,“沈小姐乃名門閨秀,崔知州可要好好照料。他日若有機會,李某當備薄禮,前往探望。”
這番對話,更讓崔?確信,李天瑞對其身邊人事,早已做過一番功課。這種被窺探的感覺,令他十分不適。
宴席持續到亥時方散。送走李天瑞及其親隨後,崔?回到書房,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孫伯謙、蒙力、以及聞訊而來的葉英台,皆已在此等候。
“大人,這位李將軍……”孫伯謙欲言又止。
蒙力直接沉聲道:“此人看似和氣,但眼神銳利,步伐沉穩,是個厲害角色。他帶來的那些親兵,也都是百戰精銳。”
葉英台冷聲道:“皇城司檔案中,對李天瑞其人有簡略記載。隴西李氏嫡係,其姑母乃宮中貴妃,深得聖眷。他本人曾在天武軍、龍衛軍曆練,以善於治軍、結交廣泛著稱。此次外放邕州,看似平調,實為積累邊功,以為日後晉升之階。此人……野心不小。”
崔?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緩緩道:“伯謙,英台,蒙力,你們所言,皆切中要害。李天瑞此人,背景深厚,能力不俗,絕非易與之輩。他今日看似謙和,實則步步為營。日後這邕州,軍政之間,恐怕難得安寧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三人,語氣堅定:“然,既在其位,必謀其政。邕州局麵來之不易,絕不容有失。我等需更加謹慎,軍政之事,務必界限分明,程序合規。蒙力,邕江軍需加緊操練,更要嚴守軍紀,絕不可授人以柄。伯謙,州衙政務,需更加細致周全,尤其是錢糧審計、刑名案卷,務必經得起查驗。英台,你那邊……”
葉英台接口道:“我明白。我會加緊調查走私與通敵線索,若能抓住實證,無論涉及何人,皆可占據主動。”
“好!”崔?點頭,“李天瑞初來,必先穩固自身,熟悉情況,短期內應不會有大動作。這正是我們的機會。務必在他完全立足之前,將邕州根基打得更牢!”
眾人凜然應諾。
夜色已深,州衙書房的燈火,卻久久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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