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個悶熱的午後,邕州城北的官道上,煙塵滾滾,旌旗蔽日。
一支約三千人的精銳騎兵,盔明甲亮,刀槍如林,踏著整齊劃一、沉重如雷的步伐,浩浩蕩蕩地開到了邕州城下。隊伍前方,一杆猩紅大纛迎風獵獵作響,上書一個醒目的“蕭”字,旁邊還有代表廣南西路經略使司的旌節。為首一員將領,年約三旬,麵色黝黑,鷹視狼顧,身著明光鎧,外罩緋色戰袍,正是經略使盧彥章麾下得力乾將、昭武校尉蕭山。他端坐於高頭駿馬之上,目光冷峻地掃視著前方低矮的邕州城牆,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倨傲與輕蔑。
這支來自桂州經略使司的禁軍,與蒙力統領的、帶著南疆特有剽悍之氣的“邕江軍”截然不同。他們裝備更為精良,鎧甲鮮明,隊列嚴整,一舉一動都透著中央王師特有的規整與……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馬蹄踏在邕州城年久失修、坑窪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發出沉悶而富有壓迫感的聲響,仿佛在宣告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力。
城門口,崔?早已率州衙主要屬官在此等候。他今日穿著一身正式的緋色官袍,頭戴長翅官帽,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孫伯謙、周文淵等文官肅立其後,而蒙力等邕江軍將領則站在另一側,人人麵色凝重,眼神中壓抑著憤怒與不甘。圍觀的百姓被兵士攔在遠處,竊竊私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蕭山勒住戰馬,並未下馬,隻是居高臨下地掃了崔?一眼,隨意地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卻帶著疏離:“末將蕭山,奉廣南西路經略使盧大人鈞令,率部前來邕州巡邊,彈壓不靖,協防地方。崔知州,有勞久候了。”語氣平淡,卻透著一股“上級視察下級”的意味。
崔?麵色不變,上前一步,拱手還禮,語氣不卑不亢:“蕭將軍一路辛苦。盧經略使心係南疆安危,本官感佩。將軍與諸位將士遠道而來,還請入城歇息,州衙已備下營房糧秣。”他應對得體,絲毫未露怯意。
蕭山冷哼一聲,不再多言,一揮馬鞭,率先驅馬入城。三千鐵騎緊隨其後,鐵蹄鏗鏘,甲胄鏗鏘,如同一股不可抗拒的鋼鐵洪流,湧入邕州城。街道兩旁的百姓紛紛避讓,眼中充滿了敬畏、好奇與一絲不安。
蕭山入駐邕州後,並未有絲毫客套,立刻以“統一指揮,加強防務”為名,雷厲風行地開始“接管”。
首先便是城防。他帶來的禁軍精銳,迅速接管了邕州四門及城內各處關鍵哨卡、武庫的防務,將原屬“邕江軍”的守軍儘數替換或調往次要位置。蒙力及其部下雖憤懣不已,但在崔?的嚴令下,隻得忍氣吞聲,交出兵權,退守城內校場。
緊接著,經略使行轅的公文便雪片般飛至州衙。行文措辭強硬,聲稱“邕州地處邊陲,蠻情複雜,糖業乃至邊餉軍需之根本,事關一路安危,需由經略司統一籌劃調度,以杜弊端”,直接派員進駐“蔗糖互利局”,美其名曰“核查賬目,了解情況”,實則意圖掌控這條由崔?一手建立起來的經濟命脈。這些“專員”態度倨傲,對局中胥吏頤指氣使,賬目翻得亂七八糟,嚴重乾擾了正常運作。
更令人窒息的是,蕭山帶來的大批親信官吏、文書,幾乎無孔不入地滲透到州衙的各個角落。他們以“學習邕州新政經驗”、“協助處理公務”為名,實則嚴密監視著崔?及其核心僚屬的一舉一動。崔?升堂議事,有人記錄;批閱公文,有人“請教”;甚至與下屬私下交談,也常有“不經意”路過的耳目。一時間,州衙上下氣氛壓抑,人人自危,崔?的政令幾乎出不了二堂大門。
麵對如此咄咄逼人的態勢,崔?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靜與克製。他對蕭山表麵恭敬,對經略司的行文一律“遵照執行”,對派來的“專員”極儘“配合”之能事,甚至主動提供各種文書檔案供其“核查”。他每日依舊按時升堂、處理公務,神色如常,仿佛這一切喧賓奪主的舉動,都與他無關一般。
然而,表麵的順從之下,暗流早已洶湧。是夜,州衙後宅一間極為隱秘的地下密室之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凝重而堅毅的麵孔。
崔?端坐主位,下方坐著葉英台、韋靑蚨、孫伯謙、周文淵,以及邕江軍核心將領蒙力。此處乃崔?早已備下的密議之所,牆壁厚實,隔絕內外,確保萬無一失。
“大人!蕭山欺人太甚!這哪是協防,分明是奪權!”蒙力第一個按捺不住,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虎目圓睜,壓低的聲音裡充滿了壓抑的怒火,“咱們邕江軍的兄弟,被趕到城外鳥不拉屎的地方,城裡讓那幫眼高於頂的家夥耀武揚威!這口氣,末將咽不下!”
孫伯謙亦是憂心忡忡:“大人,經略司強行接管糖局,意在掐斷我邕州財源。若糖利被其掌控,我軍政開支,民生工程,將儘受掣肘啊!”
周文淵補充道:“衙內遍布眼線,我等如同囚徒,寸步難行。長此以往,恐生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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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靑蚨雖未說話,但緊蹙的秀眉和緊握的拳頭,顯示了她內心的憤怒與擔憂。她親眼目睹崔?為邕州付出的心血,如今卻被如此對待,心中憤懣難平。
唯有葉英台,依舊冷靜如常,一雙銳利的眸子掃視眾人,最後落在崔?身上,等待他的決斷。
崔?靜靜聽完眾人的抱怨與擔憂,臉上並無絲毫慌亂,反而露出一絲沉靜的笑容。他抬手虛按,示意眾人稍安勿躁,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穩坐中軍帳的從容:
“諸位的心情,崔某明白。蕭山來勢洶洶,經略司意圖明顯,無非是想架空崔某,徹底掌控邕州。然,硬碰硬,正中其下懷。彼有王命旗牌,有精銳甲士,我等若公然對抗,便是謀逆,頃刻間便有滅頂之災。”
他目光掃過眾人,繼續說道:“故,眼下之勢,唯有隱忍,以退為進,方能爭取時間,保全實力,圖謀後動。”
他隨即下達一連串密令,條理清晰,思慮周詳:
“第一,蒙力聽令!”崔?看向蒙力,“邕江軍即刻起,執行‘化整為零’之策。主力退出城區,以‘協助各羈縻州洞訓練保甲’、‘加強邊境巡防剿匪’為名,分散至各緊要關隘、僮寨瑤峒。此舉一可避其鋒芒,保存實力;二可依托地方,繼續實際控製外圍廣大區域;三可密切監視交趾動向,防其趁虛而入。記住,沒有我的親筆手令,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回城!尤其要嚴防挑釁,避免與蕭山部發生衝突!”
蒙力雖心有不甘,但深知此乃老成謀國之道,肅然抱拳:“末將遵命!定將兄弟們帶好,守住大人的根基!”
“第二,孫伯謙、周文淵!”崔?轉向兩位文官,“州衙表麵一切照舊,全力‘配合’經略司核查。他們要查賬,便給他們查!糖寮的明麵賬目,清清楚楚,不怕他查。但核心的製糖技藝、與各僮寨簽訂的獨家供貨契約、以及我們暗中設立的應急錢糧儲備,必須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此事由你二人親自負責,挑選絕對可靠之人經辦,絕不可泄密!”
“下官明白!”孫、周二人鄭重領命。
“第三,”崔?目光轉向葉英台,神色變得格外凝重,“英台,有一事,需你暗中查訪。”他壓低聲音,“我懷疑,此次經略司大軍壓境,與一個名叫‘濮宗’的神秘商人脫不了乾係。此人背景深不可測,行為詭秘,紅泠姑娘此前曾隱晦提醒於我,言其極度危險。你動用皇城司一切能動用的力量,務必查清此人的真實身份、背景以及他此番南來的真正目的!此事關係重大,或許……是破局的關鍵!”
葉英台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領會了其中的重要性,肅然點頭:“皓月兄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縱使他隱藏得再深,我也要將他挖出來!”
最後,崔?將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韋靑蚨,語氣變得溫和而鄭重:“青蚨,眼下局勢,最易引發僮人各峒疑慮動蕩。安撫僮寨,穩定南疆的重任,非你莫屬。請你即刻返回各峒,向各位頭人說明,此乃朝廷內部事務,與僮漢和睦大局無關。務必讓他們相信,我崔?仍在儘力維持邕州安定,昔日承諾,絕不更改!邕州安寧,離不開僮家兄弟的支持!”
韋靑蚨迎上崔?坦誠而信任的目光,心中湧起一股熱流。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用力點頭,聲音堅定如山泉擊石:“崔大哥放心!僮寨上下,皆知大哥是真心為我們好!阿爹和各位頭人那裡,我去說!誰敢在這個時候生事,就是我韋靑蚨的敵人,是全體僮人的敵人!我們僮人,認定了朋友,就絕不會背棄!邕州的天,塌不下來!”她話語鏗鏘,帶著僮家女子特有的豪邁與義氣,令人動容。
就在崔?暗中布局的同時,邕州城的暗處,亦有其他勢力在悄然活動。
臨江仙酒樓,依舊是消息集散之地。紅泠表麵上對蕭山等人殷勤招待,暗中卻將經略司人馬的動向、言行,通過隱秘渠道傳遞給崔?。她深知自己已深深卷入漩渦,但此刻,她選擇站在崔?一邊。那夜濮宗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她心中的天平,已不由自主地傾斜。
而在更遙遠的雷火峒深山之中,阿儂也接到了邕州權力更迭的消息。她那雙曆經風霜、卻依舊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與貪婪的光芒。
“宋人內鬥,天賜良機!”她對著麾下心腹將領,沙啞的聲音中充滿了野望,“崔?被架空,邕州防務必亂!傳令下去,各部加緊備戰,多派探子潛入邕州各地,尤其是各羈縻州洞,散播謠言,挑撥離間,伺機而動!同時,”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加派人手,務必找到智高少主……還有李玄通的下落!”
邕州城,表麵上看,已被蕭山帶來的三千鐵騎牢牢掌控。街道上巡邏的換成了陌生的禁軍麵孔,州衙內充斥著經略司的官員,一切似乎都已在蕭山的掌握之中。
然而,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一張由崔?編織的、深入民間、依托羈縻地區的無形之網,正在悄然收緊。邕江軍化整為零,如同水銀瀉地,滲透到邊境線的每一個角落;僮人各峒在韋靑蚨的安撫下,人心穩定,成為崔?最可靠的後盾;葉英台的暗探,如同幽靈般開始活動;而紅泠的情報網絡,也在持續運轉。
蕭山空有大軍,控製著州城和主要官道,卻如同一個力大無窮的巨人,一拳打在了柔軟的棉花上,無處著力。他無法真正理解僮人的心思,無法複製崔?建立的互信機製,更無法掌控那遍布山野的糖寮網絡和人心向背。他所能看到的,隻是崔?“恭順”的表象和一堆看似無懈可擊的賬本。
幾日下來,蕭山開始感到一絲煩躁與不安。他發現自己雖然控製了邕州城,但政令出了城,似乎就變得效力大減。各羈縻州洞的頭人對經略司的文書反應冷淡,稅賦征收遠不如崔?時期順暢,甚至關於交趾動向的軍情,他也需要依賴蒙力留下的暗線才能獲得最新消息。他仿佛置身於一個無形的泥潭之中,舉步維艱。
無奈之下,他隻得再次修書,將邕州“表麵順從,實則暗流湧動”的詭異情況,詳細上報給桂州的經略使盧彥章,請求下一步的指示。信中,他雖未明言,但字裡行間已透露出對完全掌控邕州局勢的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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