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下的僮寨，依山而建的竹樓層層疊疊，在朦朧的月光下如同蟄伏的巨獸。寨中氣氛，卻因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躁動不安。當儂智高與李玄通的身影，在幾名心腹武士的簇擁下，出現在寨門外的山道上時，整個峒寨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沸騰了！
“少主回來了！”
“是少主！還有李先生！”
“快！快去稟報阿母！”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寨子的每一個角落。人們紛紛湧出竹樓，聚集在道路兩旁，臉上帶著驚喜、敬畏與期盼交織的複雜神情。失蹤數月的少主，終於回來了！而且，看他步履沉穩，目光銳利如電，周身散發著一股與往日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氣勢，顯然此行收獲巨大！這無疑給正處於蟄伏期、渴望複仇的雷火峒部眾，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儂智高走在最前，感受著族人投來的熾熱目光，聽著他們壓抑著激動的歡呼聲，胸中豪情激蕩，數月苦修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即將執掌權柄、大展宏圖的強烈渴望。他微微揚起下巴，努力維持著少主的威嚴，但眼中那抹難以掩飾的銳氣與鋒芒，卻讓一些老成的族人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李玄通依舊是一襲青衫，落後儂智高半步，步履從容，神色平靜無波。他仿佛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深邃的目光淡淡掃過人群，看不出任何情緒，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沉凝氣度。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直通峒寨中心那座最為高大、也是阿儂居住的主竹樓。
竹樓內，阿儂早已得到了消息。她強壓下立刻衝出去擁抱兒子的衝動，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坐回那張鋪著完整虎皮的矮榻上，端起一杯早已涼透的僮家苦茶，手指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有力。竹簾被掀開，儂智高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進來。
“阿母！”儂智高看到端坐榻上的母親，立刻上前幾步，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孩兒回來了！讓阿母擔憂了！”
阿儂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迅速在兒子身上掃過。見他不僅安然無恙，身形更顯挺拔結實，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眼神銳利如鷹隼，整個人的精氣神發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心中先是一塊巨石落地，湧起巨大的欣慰。但隨即，她敏銳地捕捉到兒子眼中那股過於外露、甚至帶著一絲桀驁的鋒芒，以及言行舉止間隱隱透出的、不再像從前那般完全順從的意味，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隱憂。這數月，李玄通到底對他做了什麼？僅僅是傳授武功嗎？
她的目光，最終越過了兒子，落在了隨後緩步走入竹樓的李玄通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二十年的光陰，如同一條洶湧的暗河，在兩人之間無聲地奔流。彼此的容顏都已刻上了歲月的痕跡，阿儂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李玄通也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那些深埋心底的愛恨情仇、未竟的話語、無儘的猜測與等待，都在這短暫的對視中，激烈地碰撞、翻騰，卻又被強行壓抑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阿儂的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她率先移開了目光，重新看向兒子，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與屬於首領的威嚴，隻是那聲音深處，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沙啞：“回來就好。看你氣色，此行……收獲不小。”她刻意避開了李玄通的名字。
“師父悉心教導，傾囊相授，孩兒受益匪淺！”儂智高語氣亢奮，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的成長，“阿母，如今我……”
“智高，”不等他說完，一直沉默的李玄通適時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打斷了儂智高的話頭，“你長途跋涉，又經數月苦修，心神俱疲。先去歇息，好好鞏固此行所得，將新悟的劍法心法融會貫通。我與你阿母……有些話要說。”
儂智高對李玄通已是言聽計從，奉若神明。聞言雖心有不甘，還想在母親麵前多表現一番，但看到李玄通那平靜無波卻深邃如海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得恭敬地應了一聲：“是，師父。孩兒告退。”說罷，又對阿儂行了一禮，這才轉身退出了竹樓。
竹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喧囂。樓內，頓時隻剩下阿儂與李玄通兩人。
燭火在寂靜中劈啪作響，跳動的光影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竹編的牆壁上，交織在一起，仿佛糾纏了二十年的宿命。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最終還是阿儂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抑的冰冷，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積鬱了二十年的幽怨：“你……終於肯露麵了。這數月，音訊全無，我還以為……你又像二十年前那樣，不聲不響，一走了之，再也不回來了。”話語中的指責與委屈，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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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通沒有立刻回答。他緩步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竹窗，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遠處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巒輪廓，背影挺拔如鬆，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夜風帶著山間的涼意和草木的清香吹入，稍稍驅散了室內的沉悶。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麼情緒：“我若真想走，便不會帶他回來，更不會……站在這裡。”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撬開了阿儂心中那道塵封已久的閘門。壓抑了二十年的疑問，終於衝口而出，帶著顫抖的尾音：“那你當年……為何要走？為什麼……連一句告彆的話都沒有？”這是她心中最深的刺，午夜夢回，無數次刺痛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