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
不是瓢潑,是綿綿密密的銀絲,斜斜地織成一張巨大的網,籠住了整個邕州城,也籠住了州衙那沉寂的回廊。
崔?站在廊下。
他沒有看雨,也沒有看那幾點在風雨中飄搖的廊燈。他隻是站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青衫的下擺已被簷角滴落的雨水洇濕了一片深色。
腳步聲很輕,幾乎被雨聲吞沒。
兩個女子,從不同的方向,幾乎同時走到了廊下。
一個,捧著幾卷剛整理好的文書,步履端莊,是沈文漪。
一個,帶著一身夜色的寒涼,身影利落,是顏清秋。
三人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影裡,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沒有火星。
沒有波瀾。
沈文漪的眼神清澈而平靜,像深秋的潭水,映照著燈火,也映照著對麵那個青衣女子孤峭的身影。
顏清秋的目光銳利而直接,像雪原上的風,掃過沈文漪,最終落在崔?身上。
空氣凝滯了一瞬。隻有雨絲穿過廊簷,發出沙沙的輕響。
然後,顏清秋微微頷首,聲音低沉,穿透雨幕:
“沈姑娘安。”
沈文漪斂衽,回了一禮,姿態無可挑剔,聲音溫婉:
“顏姑娘安。”
簡單的問候。沒有多餘的一個字。
像兩把形狀不同的刀,在黑暗裡輕輕一碰,發出清脆而冰冷的交鳴,旋即分開。
她們都清楚對方是誰,也清楚自己是誰。在這即將傾覆的危城裡,一些界限,無需言語,便已分明。
燭火在穿堂風中猛地一顫,拉長了三人沉默的影子。
崔?看著她們。
一個如茉莉,清雅溫婉,是他名正言順的歸宿,帶著汴京月下的承諾。
一個如寒梅,傲雪淩霜,是他江湖漂泊的知己,攜著生死相隨的決絕。
都在他最孤寂、最艱難的時刻,出現在這風雨飄搖的南疆。
他嘴角動了動,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極淡的歎息,融進了雨聲裡:
“此城將亂,願你們平安。”
顏清秋聞言,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意未曾到達眼底,反而襯得她的眼神更加清醒,更加冰冷:
“我們都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一樣劃破虛假的希冀,“不會再有‘平安’這兩個字了。”
沈文漪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文書輕輕放在一旁的矮案上,動作輕柔,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然後,她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默默地走了回去。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廊柱的陰影裡,帶著一種無奈的端莊。
廊燈的光暈,似乎更暗了些。
雨水彙聚成線,從屋簷滴落,濺在青石板上,也濺濕了崔?微涼的衣角。
一件還帶著體溫的鬥篷,無聲地披上了他的肩頭。
顏清秋站在他身後,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你還沒睡?”她問。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崔?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那片被雨幕和黑暗吞噬的遠方,仿佛能看見落鷹澗的血火,看見儂智高獰笑的嘴臉。
“風起了。”他低聲道。
這三個字,很輕。卻重得讓顏清秋的心微微一沉。她知道,他說的不是這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