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智高的營帳裡,戰鼓聲歇了,隻剩下風在嗚咽,像無數冤魂在帳外徘徊。
李玄通站著,像一尊石像。那柄沉重的巨闕劍負在身後,劍鞘上沾著夜露和尚未乾涸的血點。他的臉在跳動的牛油燭火下,冷得像昆侖山巔的雪。
帳簾被猛地掀開,帶著一股血腥氣的風灌了進來。
儂智高闖了進來,甲胄上滿是乾涸的紫黑血塊,一雙眼睛赤紅,像燒紅的炭。
“李師!”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為何退兵?!邕州已是強弩之末,再攻一次,一次!必能破城!”
李玄通沒有轉身,目光依舊落在虛無的帳壁上,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邕州未亂。軍心未潰,民氣可用。你此刻再攻,看似勇猛,實則自陷死地。敗亡,就在眼前。”
“未亂?”儂智高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逼近一步,幾乎能聞到李玄通身上那股冰冷的鐵鏽味,“我五千精銳,挾大勝之勢!他崔?還有什麼?一群殘兵敗將,一群嚇破膽的百姓!”
他死死盯著李玄通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一股邪火直衝頂門:
“你怕了?李玄通,你怕了那個宋人書生?!”
李玄通終於緩緩轉過頭。
他的目光,不像劍,像冰。兩道實質般的寒意,瞬間刺透了儂智高狂躁的怒火。
“我怕——”他開口,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如冰錐,砸在儂智高心上,“隻怕你愚。”
帳中霎時一靜。
隻剩下燭火劈啪,和帳外更顯淒厲的風聲。
儂智高的臉,在晃動的火光裡扭曲,變幻,最終凝固成一種混合了羞辱、暴怒和不敢置信的猙獰。
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
“我、不、信!”
他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猛地一拂袖,帶著一陣旋風,衝出了營帳。
李玄通沒有動,也沒有看他離去的背影。
許久,他才緩緩歎息一聲。那歎息輕得像煙,卻重得仿佛壓垮了什麼東西。
“心若不明,劍再利,又能如何?”
他反手,拔出了背後的巨闕劍。
寬厚的劍身,在燭光下流淌著暗沉的光澤。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靠近劍格處的一道凹痕,那裡,沾染著一線已然發黑,卻仍未完全乾涸的血跡。
不是敵人的血。
是那個白衣女子的血。
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透過這冰冷的劍鋒,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叫做阿儂的少女,在溪邊浣紗時,回頭對他露出的那個笑容。
乾淨得像雪山上的泉水,明亮得像林間的晨曦。
那笑容,在眼前跳動的燭火中,搖曳著,寂靜得像一個永遠無法觸及的舊夢。
城頭。
風更大,更冷。吹散了硝煙,也吹不散濃重的血腥氣。
顏清秋依舊站在那裡,白衣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麵不屈的旗。她的目光,越過黑暗,投向城外那片叛軍營地方向,那裡,還有零星的火光在移動,如同鬼火。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很輕,但她知道是誰。
崔?登上了城樓,一件厚重的深色大氅披在肩上,邊緣已被露水打濕。他在她身後站了良久,兩人之間,隻有風聲呼嘯。
“他走了。”崔?的聲音低沉,帶著鏖戰後的沙啞。
顏清秋點了點頭,沒有回頭。
“嗯。”
沉默再次降臨。腳下的城牆磚石,冰冷刺骨。
“若再來呢?”崔?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像是在問天氣。
顏清秋終於緩緩轉過身,她的臉上有些疲憊,但眼神清澈而堅定,映著遠處微弱的火光。
“那就再戰。”
她的回答同樣簡單,沒有豪言壯語,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兩人目光在昏暗中交錯。風在他們之間盤旋,卷起細微的塵灰。
“皓月,”她看著他被風霜刻劃的臉,“邕州,還能守幾日?”
崔?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
“隻要我還活著,”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這城牆一樣穩固,“就不會丟。”
顏清秋聞言,唇角微微彎起,露出了一個極淡、極淺的笑容。
那笑容在她清冷的臉上綻開,仿佛陰霾天際偶然透出的一縷月光,竟比城下那些尚未熄滅的火光,更加明亮,更加動人心魄。
“那我也不會死。”
她說完,不再停留,轉身,沿著城牆的陰影,一步步走去。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沒入深沉的夜色,仿佛被這無儘的黑暗吞噬。
崔?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忽然覺得,這個女子,比腳下這座傷痕累累、仍在顫抖的城池,還要安靜,還要堅韌。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身旁冰涼的城牆垛口。
牆體,在夜風中傳來極其細微的、持續的顫抖。他能感覺到它的痛,它的疲憊,如同能感覺到自己體內奔流的血液,和那顆沉重卻不肯停歇的心臟。
但它依舊屹立著。
就像他,就像蒙力,就像阿岩,就像韋靑蚨,就像每一個還站在這城頭上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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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究還是亮了。
不是那種霞光萬道、充滿希望的黎明,而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的亮。天是灰的,被焚毀的殘垣斷壁是灰的,甚至連人們的心,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灰。
崔?依舊披著那件舊氅,立在城南最為殘破的一段牆頭上。風毫不留情地掀起他的衣角,發出噗噗的聲響。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
下方的街道,已不成樣子。倒塌的房屋,散落的瓦礫,焦黑的梁木。屍體與斷裂的兵器、破碎的旗幟混雜在一起,凝固的鮮血將泥土染成了詭異的醬紫色。幸存的百姓,如同失去魂魄的螞蟻,在廢墟間麻木地翻找著,試圖找到一點可用的東西,或者……親人的遺骸。
壓抑的哭聲,婦人呼喚走散孩兒的喊聲,受傷者無意識的呻吟,交織成一片,比夜裡的廝殺更讓人心頭發堵。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呆呆地站在一堆碎磚爛瓦上,手裡攥著一隻沾滿泥汙的、小小的繡花鞋,茫然四顧,嘴裡喃喃著:“阿娘……阿娘的鞋……”
背後傳來沉重而疲憊的腳步聲。
“崔大人。”
是王子嶽。
他臉上的血汙隻是隨意擦拭過,留下幾道暗紅的痕跡。手中緊緊攥著一卷已然磨損起毛的地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北城通往桂州的補給線,確認被徹底切斷了。西城糧倉清點完畢,存糧……不足三日。南城……”他頓了頓,“經昨夜苦戰,牆體破損嚴重,但叛軍暫退,算是……穩住了。”
崔?點了點頭,目光依舊看著下方那片狼藉。
“百姓安置如何?”
“民戶死傷流散者眾多,沈姑娘……”王子嶽提到這個名字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崔?,“沈姑娘正帶人在幾處臨時聚集地安撫,分發所剩無幾的米粥。”
聽到“沈姑娘”三字,崔?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回頭。
風聲掠過兩人之間,卷起地上焦糊的塵土和尚未散儘的硝煙味道。
顏清秋行走在殘破的街巷裡。
那身標誌性的白衣已經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粗麻布的、毫不起眼的深色外衫。她的右臂動作有些僵硬,昨夜被巨闕劍風掃過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
她手裡提著一個竹籃,裡麵是她帶著傷、連夜在城內搜尋和簡單炮製的一些草藥。
她挨家挨戶,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挨著那些尚能棲身的殘垣斷壁,默默地送著藥。
她的手,在將一小包止血草遞給一個失去兒子的老嫗時,有些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不僅僅是因為臂傷。
每走過一處,她都能聽到哭聲。
女人的嚎啕,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老人倚著斷牆發出的、近乎無聲的低低歎息。
這些聲音,像無數根看不見的、極其鋒利的絲線,纏繞在她的心上,慢慢地切割著。不劇烈,卻持續不斷地帶來細密而真切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