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西夏的權謀與血腥中長大的,野利家族的訓練讓她見識過死亡,甚至親手製造過死亡。
但沒有哪一夜,像昨夜那樣,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痛。
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殺人。
而是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城中每一個還在呼吸的人,每一個正在哭泣的人,他們之所以還堅守在這片廢墟上,忍受著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一個人。
那個此刻正站在殘破城頭,青衫落拓,卻仿佛能撐起這片灰色天空的男人。
崔?。
她停下腳步,在一個拐角處,抬起頭,望向城南的方向。
遠遠地,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挺拔的身影,立在牆頭,像一根釘死在那裡的、孤獨的旗杆。
她忽然,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在她沾染了塵灰的臉上綻開,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而眼底,卻有點點晶瑩的淚光,倔強地沒有落下。
臨時搭建的救護所,擠在幾間還算完好的民房裡,此刻更是人滿為患。
血腥味、金瘡藥刺鼻的氣味、傷口腐爛的惡臭、以及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汗味和絕望的氣息,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浪潮。
碧荷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合眼了。她隻覺得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每一次眨眼都異常艱難。她蹲在一個斷了腿的士兵身邊,正試圖用清水浸濕的布條,清理他傷口周圍凝固的血痂和汙泥。
她的指尖,因為長時間浸泡在血水和藥水裡,又反複用力,已經多處破裂,滲著血絲,混著汙垢,每動一下都帶著刺疼。
一陣熟悉的、帶著疲憊的腳步聲靠近。
王子嶽走了進來。他身上的甲胄隻是簡單擦拭,依舊殘留著大片暗沉的顏色。眼神裡布滿了血絲,深深的倦意幾乎要從眉宇間滿溢出來。
“你還沒歇?”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
碧荷聞聲抬起頭,看到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迅速地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聲音輕得像蚊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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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王子嶽走近幾步,目光落在她那雙傷痕累累、卻依舊忙碌不停的手上。他沉默地看了半晌,忽然從懷裡摸索出一個小小的、白色的瓷瓶,遞了過去。
“金瘡藥。”他的聲音依舊乾澀,“抹上。”
碧荷看著那隻遞到眼前的小瓶,又看了看他沾滿塵灰的手,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瓷瓶,指尖不可避免地與他的手掌有了一瞬的觸碰,冰涼與溫熱交織。
“謝……謝大人。”
她輕聲道,將瓷瓶緊緊攥在手心。
王子嶽看著她低垂的頭頂,淩亂的發絲間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脖頸,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口。他轉過身,準備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王大人。”
碧荷忽然喚住了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王子嶽的腳步頓住了。
“昨夜……”碧荷依舊沒有抬頭,看著自己破損的指尖,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平靜,“我看見您站在火光裡,指揮若定。”
“嗯?”王子嶽微微側身。
“那一刻,”碧荷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目光直直地看向他疲憊卻依舊堅毅的側臉,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覺得……如果邕州真的要亡,我寧可和您一起死。”
王子嶽徹底怔住了。
他緩緩地,完全轉過身來。
救護所裡昏暗的光線,勾勒出碧荷清秀而憔悴的輪廓。她的眼睛很亮,裡麵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此刻有些愕然的臉。那光芒很小,很微弱,卻異常的真實,異常的堅定。
風從破損的門窗縫隙裡鑽進來,吹動著殘破的布簾,也吹得角落裡那盞唯一的殘燭火苗劇烈地晃動起來,明滅不定。
他看著她,看了很久。
終於,他用那沙啞至極的嗓音,低沉地,卻異常鄭重地說道:
“不會亡。”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磐石:
“因為我還活著。”
碧荷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心和力量,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仿佛驟然鬆開。她笑了,唇角彎起一個極其柔和的弧度,眼中那點倔強的淚光,終於化作一抹動人心魄的光彩,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折。
夜,深得像是永遠不會再亮起。
崔?的書房裡,隻點著一盞孤燈。蠟燭已經燒短了大半,跳動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牆壁上,像一頭被困住的獸。
他麵前攤開著一張巨大的、繪滿標記的邕州及周邊軍圖。他的手指握著筆,在一處可能設伏的山穀旁劃下一道細線,筆觸穩定,不見絲毫顫抖。仿佛他正在謀劃的,不是生死一線的戰爭,而隻是一場棋盤上的推演。
沈文漪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稀粥。她沒有敲門,腳步很輕。
崔?抬起頭,看到她,眼中那冰封般的銳利稍稍融化,流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柔和。
“還在外頭忙?”他問,聲音因長時間沉默而有些低啞。
“傷員都初步安置完了。”她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和沙啞,將粥碗輕輕推到他麵前,“你呢?”
“我在想明天。”崔?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
沈文漪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窗外呼嘯的風聲襯得屋內格外的靜。她忽然輕聲開口,問出了一個盤旋在她心頭許久的問題:
“崔郎,你可曾後悔?”
崔?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後悔什麼?”
“來邕州。救人。抗儂。”她的話語很輕,卻像石子投入深井。
他沉默了。
燭火不安地跳動了一下,拉長的影子在牆上晃動。
過了很久,久到沈文漪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抬起頭,目光極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過後的大海。
“我不後悔。”
沈文漪微微一怔。
他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若這世上,還有人該被救,那便是他們。”
沈文漪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因為連日勞累而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道:“可世人並不知道,你是在為誰而戰。”
“我知道就夠了。”
他的話,說得那麼輕,像清晨的露水滑過葉尖。卻又那麼重,像巍巍山嶽,轟然立於她的心間。
她猛地抬起頭,望向他。
看著他被燭光勾勒出的、清瘦卻堅毅無比的側臉輪廓,看著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承載著太多責任的海洋。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比她做過的任何一個關於英雄的夢,都要真實,都要……難以忘懷。
她望著他,聲音輕得如同夢囈:
“若有一日,我死了,你會如何?”
崔?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深深地看向她,那目光裡有著她看不懂的深沉與複雜。
“我會讓他們知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有一個女子,為了邕州,死在風裡。”
沈文漪笑了。
笑容在她蒼白的臉上綻開,帶著一種淒然的美麗,而眼角,卻有淚珠,不受控製地滑落。
“那你呢?”她含淚帶笑,追問,“你又是誰的風裡人?”
崔?沒有回答。
他隻是沉默地看著她,看著燭光在她帶淚的笑靨上跳躍。
外頭的風更大了,呼嘯著,猛烈地拍打著窗欞,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仿佛要將這屋裡最後一點溫暖與安寧也徹底撕碎。
燭火被風勢帶得劇烈搖曳起來,明滅不定。
他們兩人的影子,被扭曲、拉長,最終在搖晃的牆壁上,不可避免地重疊在了一起,靠得很近,很近。
仿佛在這無儘的長夜與風暴中,成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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