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後堂的簽押房,窗欞緊閉,將汴京秋夜的喧囂與寒意隔絕在外。唯有一燈如豆,在寬大的紫檀木公案上,投下一圈昏黃而執拗的光暈,頑強地對抗著滿室的幽暗。燈焰不時劈啪輕響,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光影便隨之微微一顫,將伏案之人的影子在身後書架上拉扯得忽長忽短,形同鬼魅。
崔?已褪下白日裡象征威儀的深緋色章服,隻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襴衫,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幾縷散落的發絲垂在額前,更襯得麵容清臒,眼窩深處因連日勞頓而泛著淡淡的青影。然而,他那雙眸子,卻在燈下亮得驚人,銳利如亟待捕獵的鷹隼,不見半分倦色。
案頭,公文卷宗堆積如山,高聳搖搖欲墜,墨香與陳年紙頁特有的黴腐氣息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令人呼吸都覺滯澀。這便是開封府尹權柄的另一麵——無數瑣碎卻關乎百萬生民生計的案牘,如同無數條暗流,在這寂靜的深夜,無聲地彙聚於此。
他揉了揉微微發脹的太陽穴,指尖冰涼。白日裡屬官們或恭謹、或閃爍、或木然的神情,府衙廨署中忙碌而略顯混亂的景象,如同走馬燈般在腦中掠過。但那些,都隻是浮於表麵的波瀾。真正能窺見這京畿之地肌理深處隱藏的膿瘡與暗礁的,唯有這些沉默的、承載著過往事實與謊言的卷宗。他深吸一口氣,首先抽出了那樁白日裡便讓他心生強烈疑竇的卷宗——永豐號沉船案。
褐色的牛皮紙封麵已經有些磨損,上麵用墨筆寫著案由和年份:“慶曆五年七月,汴河段漕船永豐號傾覆案”。他緩緩展開,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卷宗內的記錄,與日間在府衙門外攔轎喊冤的老叟所述大致無異:慶曆五年七月中,漕船永豐號滿載三千石官糧,航行至汴河下遊一處較為開闊的河段時,突遇風浪,船體傾覆,船上負責押運的綱吏一名、士卒兩名,以及船工舵手等共計十二人,全部落水身亡,糧船沉沒,打撈艱難,損失慘重。最後的結論,由提點刑獄司勘驗後斷定:船體年久失修,結構老化,遇浪傾覆,屬意外事故。
言辭鑿鑿,程序看似完備。但崔?的目光,卻如同最精細的篦子,一寸寸刮過字裡行間。
疑點一:含糊其辭的屍格。卷宗末尾附有十五份遇難者的屍格單。崔?逐一細看,眉頭越鎖越緊。所有屍格對死因的描述都極其簡略,幾乎千篇一律地寫著“體表無顯見外傷,口鼻有泥沙,係溺水身亡”。這太不合常理!如此重大的群死事故,提刑司作作理應詳細檢驗每一具屍身,查驗是否有搏鬥傷痕、致命擊打、或被捆綁束縛的痕跡,以徹底排除他殺、謀殺後拋屍入水的可能。如此潦草的屍格,仿佛隻是為了儘快結案而走的過場,甚至像是在刻意回避某種更深層次的查驗。
疑點二:自相矛盾的“老舊”之說。崔?的記憶力極佳,他清晰記得,永豐號並非舊船,乃是三年前由將作監督造、專司漕運的新船之一,隸屬漕司管轄,正值壯年,何來“年久失修”導致傾覆之理?他立刻在堆積如山的文書中翻找,終於找到一份漕司內部抄送過來的、關於所屬漕船定期檢修的記錄副本。在這份記錄中,永豐號在半年前的一次例行評估中,結論明確寫著:“船體龍骨堅固,板材無腐,水密隔艙完好,可堪重任。”這份官方的檢修記錄,與提刑司“船體老舊傾覆”的結論,形成了尖銳的、無法調和的對立!那麼,必有一方在說謊!
疑點三:關鍵物證的離奇缺失。卷宗內附有一份簡單的打撈記錄,提及曾嘗試打撈沉船殘骸,但因水流湍急未能成功,隻撈起一些散落的雜物,均已登記。然而,記錄中並未提及任何能夠證明船體“老舊”的實物證據,比如斷裂的、顯示腐朽的船板樣本。仿佛“老舊”二字,隻是憑空得出的結論。而此刻,就放在他手邊硯台旁的,是日間老叟呈上的那枚生鏽的鐵楔。他再次拿起這枚冰冷的鐵器,湊到燈下仔細端詳。鏽跡斑斑,但邊緣依稀可見曾經鋒利的鍛打痕跡。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在鐵楔的一個較為平整的麵上,鏽層之下,有一道扭曲的、深深的刻痕,形狀古怪,乍看像某種符文,細辨之下,竟隱約有幾分類似一個變體的“青”字!這絕非漕船上常用的、用於固定船板的普通楔子該有的標記,倒更像是某種秘密的聯絡暗號,或是歸屬的印記。
疑點四:李璋的武斷批駁。崔?在卷宗附件中,找到了那份被提刑司正式行文駁回的翻案請求。呈請人是一名姓王的婦人,是永豐號上那名遇難舵工的遺孀。她在狀詞中泣訴,其夫在出事前數日,曾在家中憂心忡忡地提及,永豐號這趟差事“惹了不該惹的人”,神色惶恐,似有極大隱憂。然而,這份帶著血淚的陳述,在提刑司的批駁文中,被輕描淡寫地定為“婦道人家,驚懼過度,所言皆是無稽揣測,不足為憑”。落款處,是提刑官李璋那筆力勁瘦、卻透著一股冷硬決絕的簽名。李璋此人,崔?有所耳聞,乃是夏竦頗為賞識的乾吏,以“斷案明快”著稱,隻是這“明快”背後,是否藏著彆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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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點五:仵作的“意外”身亡。最讓崔?心底泛起寒意的是,當他為了更全麵了解此案,翻查與汴河漕運、刑獄相關的其他卷宗時,無意間看到一條簡短的記錄:當初負責勘驗永豐號十五具屍首的那位提刑司老作作,姓馮,於半年前——恰好是永豐號案徹底歸檔、風平浪靜之後——某夜收工回家途中,“意外”失足跌入汴河,溺水身亡。案卷記錄為意外,無人深究。一個經驗豐富的官府作作,會如此輕易地“失足”落水?這時間點,巧合得令人心驚肉跳!這簡直像是有人在事後清理痕跡,滅口!
窗外的風忽然猛烈了一些,呼嘯著掠過屋脊,吹得緊閉的窗紙噗噗作響。案頭那盞孤燈的火焰被風勢所擾,劇烈地搖曳起來,將崔?凝重的臉色映照得明暗不定,變幻莫測。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卷宗,指尖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那枚冰冷而粗糙的鐵楔。一條看似普通的漕船沉沒事故,十五條人命,背後牽扯出的,恐怕絕不僅僅是天災或意外,而是一張足以讓提刑官壓下翻案請求、讓經驗豐富的作作“意外”死亡的、無形而巨大的黑手!這鐵楔上模糊的“青”字刻痕,究竟指向何方?是某個組織的代號?還是某個人的標記?
暫時將永豐號沉船案的重重迷霧壓在心底,崔?取過了旁邊另一份卷宗——那樁看似尋常卻透著一絲不尋常氣息的失竊案:致仕龍衛軍老將軍石震府邸祖傳寶刀“斷嶽”被盜案。
案卷記錄確實簡潔明了:三日前夜間,賊人潛入石府,目標明確,直取書房中懸掛的祖傳寶刀“斷嶽”,得手後悄然離去,未驚動護衛,現場除被撬開的後院角門銅鎖外,幾乎未留下任何痕跡。開封府初步勘查後,定為技藝高超的慣偷所為,已行文各坊市、關卡嚴加查訪。
崔?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失竊時間上——“三日前夜間”。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信息:王仲玉在望湖樓的接風宴上似乎隨口提及,那夜宮中正設宴款待北地來的使者,石老將軍作為功勳宿將,奉旨入宮陪宴。賊人選擇的這個時機,精準得令人發指!恰好是府中主人不在、防衛可能相對鬆懈的時刻。
他又仔細翻閱了左軍巡使孟川報上來的現場勘查記錄。記錄描述,賊人是撬開了後院一扇較為隱蔽的角門上的銅鎖潛入,對府內路徑極為熟悉,徑直前往書房,取下牆上寶刀,隨即原路退出,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如入無人之境。現場除了那被撬壞的銅鎖,沒有腳印,沒有遺留物品,沒有打鬥痕跡,顯示出賊人心理素質極佳,且對石府內部布局了如指掌。
“目標如此明確,隻為這一柄寶刀……”崔?沉吟低語。石震乃是軍中宿將,曾隨狄青征戰西北,威名赫赫,雖已致仕,餘威猶存,其府邸護衛即便不比當年森嚴,也絕非尋常毛賊敢輕易覬覦,更遑論如此精準地下手。這賊人,不僅膽大包天,而且必然做過周密偵查,對石府的格局、寶刀的存放位置、乃至老將軍那晚的行蹤都一清二楚。這絕非普通竊賊所能為。
他想起葉英台曾透露的,關於西夏“一品堂”密探在汴京活動日趨頻繁,以及漕幫近期與某些神秘櫃坊資金往來異常的消息。一柄象征著勇武、軍功與家族榮耀的祖傳寶刀,若落入敵國密探手中,其象征性的挑釁意義和可能引發的政治風波,遠勝於寶刀本身的價值。此案,恐怕絕不能以尋常盜竊視之。
處理完兩樁透著詭譎的刑案,崔?將注意力轉向了更為繁雜卻也至關重要的錢糧事務。他取過厚厚一疊倉曹與戶部相關的錢糧支用、核銷文書,開始逐字逐句地對照查閱。
身為戶部員外郎,他有權調閱部分戶部的檔案副本。他重點核對了近期幾批由各地漕運至京,再由開封府倉曹接收入庫的糧食記錄。
起初幾批,數目大致相符,損耗都在朝廷規定的“鼠雀、濕黴”百分之一的範圍之內,看似並無問題。然而,當他翻到一批三個月前由淮南路發運至京的漕糧記錄時,執筆的手指微微一頓,眉頭漸漸鎖緊。
戶部存檔的記錄清晰寫著:發運粳米五千石,準允沿途合理損耗百分之一,即五十石,應實到四千九百五十石。
而開封府倉曹的接收記錄卻顯示:實收粳米四千八百石。
中間,憑空少了整整一百五十石!
再看倉曹對此巨大差額的解釋,僅在文書最不起眼的角落附了一行小字,語氣輕描淡寫:“該批漕船航行途中遭遇風浪,糧袋浸水,濕黴嚴重,超出常例,已按規核銷。”
崔?立刻調閱了漕司報送的、那段時間汴河沿線各段的詳細天氣水文記錄。記錄表明,那幾日汴河下遊雖有微風,但絕無卷宗中所稱能導致“嚴重濕黴”的特大風浪。他又對比了同期由其他路線抵達汴京的幾批漕糧接收記錄,其損耗均未超出百分之一的常規標準。
這一百五十石上好的粳米,究竟去了哪裡?是真的被浪打濕黴變了,還是在某個環節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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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非孤例。在後續的仔細翻閱中,崔?又以戶部官員的敏銳,從浩如煙海的數字中,揪出了幾筆類似的、單看數目不大但細究起來絕不合常理的賬目差異,涉及官倉炭薪、驛馬草料等物資的采買與核銷,理由五花八門,但最終都隱隱指向了開封府與戶部對接的某個中間環節。
這些賬目上的問題,如同隱藏在華麗錦袍褶皺裡的虱子,雖小,卻密密麻麻,足以讓人心神不寧,脊背發涼。這背後,是倉曹胥吏勾結漕幫小規模的貪墨?還是涉及更高層級、更為係統性的利益輸送與賬目遮掩?聯想到如今主持三司工作的包拯,以其剛正不阿、明察秋毫著稱,若這些蠹蟲就在其眼皮底下,崔?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棘手與沉重。
夜色漸深,窗外打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已是三更時分。萬籟俱寂,唯有秋風吹過空蕩庭院的嗚咽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崔?緩緩向後靠在堅硬的椅背上,閉上雙眼,指節因長時間握筆而微微泛白。腦海中,三條從卷宗迷霧中浮現出的線索,如同三條色澤灰暗、悄無聲息的毒蛇,在意識的深潭中緩緩遊弋,吐著冰冷的信子:
永豐號沉船,十五條人命,鐵楔刻“青”,屍格含糊,仵作滅口——指向漕運體係深處可能隱藏的謀殺與一隻無形的黑手。
石府失刀,時機精準,目標唯一,現場乾淨——指向背景神秘、意圖不明的竊賊,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敵國勢力或內部陰謀。
戶部賬目,無端損耗,核銷存疑,積弊隱現——指向寄生在漕運與財政體係內的蠹蟲,可能牽扯更廣的利益網絡。
這三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細細品味,卻又隱隱約約都與“漕運”這條維係京城命脈的大動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漕幫、櫃坊、西夏、火器……陶承良酒宴上的暗示,葉英台低聲的提醒,此刻都如同零散的拚圖,在這寂靜的深夜裡,開始在他腦中碰撞、組合。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坐直身體,取過一張素白箋紙,提起狼毫小楷,蘸飽了濃墨,在燈下緩緩寫下幾個關鍵詞。筆尖劃過紙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每一個字都仿佛重若千鈞:
漕幫、西夏、火器、賬目、李璋、永昌櫃坊。
墨跡在燈下泛著幽冷的光澤,尚未乾透。
就在這時,一陣更強的秋風猛地灌入庭院,打著旋兒,卷起枯枝敗葉,狠狠撞擊在簽押房的窗欞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房門也被氣流衝開一道縫隙,冷風瞬間湧入,案頭那盞本就搖曳不定的孤燈,燈焰瘋狂亂舞,掙紮了幾下,竟“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簽押房內,頓時陷入一片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隻有窗外遠處微弱的燈火餘光,透過窗紙,映出房間模糊的輪廓。
崔?坐在黑暗中,沒有立刻動作。他的眼睛在短暫的適應後,仿佛能穿透這濃稠的墨色,清晰地“看”到案頭那張寫著關鍵詞的箋紙,以及那枚冰冷鐵楔的輪廓。
他知道,這汴京城看似歌舞升平、繁華似錦的水麵之下,冰冷刺骨的暗流已然開始加速洶湧。而他這位新任的開封府尹,在點亮這盞燈、翻開這些卷宗的那一刻,便已無可回避地站在了漩渦的最中心。
風暴,將至。而第一個浪頭,或許已經拍上了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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