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站在禮台旁,目光穿過逐漸稀疏的人影,落在那名站在樹蔭下的深色西裝男子身上。初夏的風帶著暖意,吹動那人手中對折的紙頁,紙張邊緣輕輕顫動,露出上麵一行清晰的標題:《記者己新書出版簽約儀式暨發布會》。他認出了那個人,是國內一家老牌權威科技出版社的負責人。
他沒有猶豫,邁步朝廣場另一側臨時劃出的簽約區走去。學生癸早已離開去處理後續事務,廣場上盛大典禮的人潮也基本散儘,隻留下被踩踏得略顯淩亂的紅毯,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莊重氣息。那座晶瑩剔透的“量子護城”水晶模型已被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撤下,換上了一張鋪著墨綠色桌布的長桌。桌上整齊陳列著十幾本尚帶著油墨清香的新書樣冊,封麵是簡潔的深藍色,燙銀的書名在陽光下閃著沉穩的光。幾支黑色的簽字筆靜靜躺在筆架上。
現場安靜了許多,隻有零星的幾個工作人員在做最後的設備檢查和調試,低聲交談與偶爾響起的電流聲,反而襯得這片空間有種儀式前的肅穆。
發布會開始前半小時,受邀的嘉賓開始陸續入場。來的大多是科技口的資深記者、幾家頂尖高校和研究院的學者,還有幾位來自政府宣傳和科技管理部門的觀察員,神情審慎。彼此之間隻是點頭致意,低聲寒暄,沒有人高談闊論,氣氛沉靜而莊重,仿佛即將開始的,不是一場熱鬨的發布會,而是一場嚴肅的複盤。
大屏幕在預定時間準時亮起,沒有激昂的音樂,隻有一段樸素的、幾乎像是紀錄片素材剪輯而成的短片開始播放。畫麵裡,是記者己這些年奔波的身影——他在深夜燈火通明的實驗室機房外,借著走廊的光埋頭記錄;在戈壁灘呼嘯的風沙中,裹緊外套采訪臉上帶著曬斑的測控站工程師;在醫院清冷的走廊裡,安靜地等待一位剛做完重要手術、尚在麻醉蘇醒期的技術骨乾……鏡頭晃動,光線或明或暗,錄音裡夾雜著環境噪音,沒有任何刻意的煽情配樂和華麗轉場。但正是這種粗糙的真實感,無聲地訴說著這個人過去幾年走過的路,每一步,都踩在泥濘或滾燙的現實中。
短片結束,畫麵暗去。主持人——一位以嚴謹著稱的科技期刊主編——穩步走上台。他推了推眼鏡,沒有多餘的開場白。
“今天,我們在這裡,是為了一本書,舉行一個簡單的簽約與發布儀式。”他的聲音平和而清晰,“這本書裡,沒有明星的緋聞軼事,沒有虛構的商海沉浮,也沒有刻意渲染的權謀鬥爭。它所做的,是試圖儘可能客觀、完整地,記錄下一段剛剛發生、甚至仍在進行中的、關於核心技術突破的真實曆史。”
台下有人微微頷首,響起幾聲克製的、表示認同的掌聲。
“這本書的作者,”主持人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前排某個空著、即將有人入座的位置,“曾經,也是那個寫下‘天才科學家情史混亂’這類轟動標題的人。五年後的今天,他帶著這本沉甸甸的《跨越:中國量子科技突圍實錄》,回到了公眾的視野。”
全場愈發安靜,許多道目光變得複雜,有審視,有好奇,也有隱隱的期待。
這時,陳默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走向側麵的發言台。他手裡拿著一張對折的a4紙,邊緣有手寫修改的痕跡,那是他昨夜抽空為這本書親筆寫下的序言草稿。
“十年前,有人問我,我們能不能做出完全屬於自己的芯片。”他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在安靜的會場裡傳得很遠,“我當時回答,能,但需要時間和堅持。後來,又有人問我,能不能建起不依賴任何外部係統的全球導航網。我的回答依然是,能,需要更多人的智慧和決心。”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今天,站在這裡,麵對這本書,我想說的是——比從無到有造出一項尖端技術更難的,或許是讓後來的人清晰地知道,這條路,當初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踩過哪些坑,又靠什麼爬了出來。”
台下,不少人抬起頭,專注地看向他。
“科技創新,需要在前沿舍生忘死的開拓者,”陳默繼續說道,語氣沉靜而有力,“也同樣需要忠實的、具備專業素養和敬畏心的記錄者。記者己用了幾年時間,深入走訪了超過二十家核心實驗室和工程現場,麵對麵采訪了三百多位一線科研人員與工程師。他不是去聽跌宕起伏的‘故事’的,他是去核查每一個關鍵的技術節點、每一次重要的決策瞬間、乃至每一份可能被忽略的失敗記錄。所以,這本書不是一部渲染個人英雄主義的‘神話’,它更像是一份基於大量一手訪談和交叉驗證的‘現場實錄’。”
他將手中的稿紙仔細折好,放回西裝內袋。
“我通讀過全書的初稿。”他的聲音很肯定,“裡麵沒有為了吸引眼球而誇大其詞,也沒有因為避諱而刻意繞開真正的難點和爭議。它如實記錄了實驗失敗時的低穀,坦誠描寫了技術路線選擇上的分歧,更重要的是,它讓許多長期以來默默無聞、卻貢獻了關鍵智慧與汗水的普通科研人員的名字,得以被看見、被記住。我想,這才是‘真相’應該有的樣子——完整、複雜,帶著毛邊,也因此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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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理解了的掌聲開始響起,起初是零星的,帶著思索的意味,隨後越來越多,慢慢連成一片沉穩而持久的聲浪。
這時,大屏幕再次亮起,開始播放一段提前錄製好的視頻。畫麵裡,蘇雪坐在一間布置簡潔的辦公室裡,背後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堆滿了文件和書籍。她穿著熨帖的淺藍色襯衫,頭發利落地在腦後挽起,臉上帶著工作中特有的認真神情。
“這本書,記錄的是一段剛剛過去的、真實發生的曆史,”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但在我看來,它同樣是對未來的一種預言。它預言了,當一群人為了一個超越個人的目標,將求真務實置於首位時,所能爆發出的驚人力量。”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屏幕,看向現場的每一個人,“我們,包括我自己,曾經對他有過很深的誤解。但他用長達五年的時間,沉默地行走,紮實地采訪,重新證明了,真正的勇氣,不是在順境中高歌,而是在跌倒之後,還能擦掉泥土,看清方向,然後更堅定地走下去。”
她微微向前傾身,語氣變得更加鄭重:
“媒體的天職,從來不該是煽動情緒、製造對立、追逐流量。它的核心責任,是挖掘事實、厘清邏輯、守望真相。這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但恰恰是這些最基本的準則,構成了社會信任的基石。這一點,是他用過去五年的每一步,重新贏回來的。”
視頻結束,蘇雪沉靜的麵容定格在屏幕上。會場裡再次響起掌聲,這一次,多了許多由衷的讚歎。
側門被輕輕推開,記者己走了進來。他今天穿了一件半舊的深灰色棉質夾克,洗得有些發白,手裡緊緊抱著一本剛剛從印廠送來、墨香猶存的新書。走上那個不高的台階時,他的腳步顯得有些遲緩,甚至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下冰涼的話筒架,才站穩。這個細微的動作,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他低頭,看了看懷中深藍色封麵上那幾個銀色的字,又緩緩抬起頭,望向台下。燈光打在他的臉上,能看清他眼角的細紋和略顯疲憊,卻異常清亮的眼神。
“五年多以前,”他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到前排每個人的耳中,“我寫了那個……後來讓我無數次在夜裡驚醒的標題。”他停頓了一下,喉結明顯地上下滾動,“那時候,我被所謂的‘流量邏輯’徹底綁架了。我以為,讀者的點擊、評論的熱度,就是一切。誰有話題度,我就寫誰;怎麼寫能引爆輿論,我就怎麼寫。至於真相是什麼,背後有沒有更複雜的事實,我……我根本不在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握著書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後來,我被原來的單位開除,幾乎所有的門都對我關上了。是我……鼓足最後一點勇氣,厚著臉皮去找陳教授,求他……給我一個機會,哪怕隻是遠遠地看著,學點真東西。他沒罵我——雖然我當時覺得他罵我一頓或許我更舒服些——他也沒趕我走。他就看著我,問了我一句話:‘你想知道,真正的真相,是什麼樣子嗎?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就從蹲在實驗室裡,看他們怎麼失敗、怎麼爬起來開始。’”
台下,有人輕輕點頭,露出理解的神色。
“我就這麼跟著,跑了五年。”記者己的聲音開始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但他努力控製著,“我見過淩晨三點,因為一個算法漏洞死活調不通,急得眼眶發紅、卻不肯回去睡覺的年輕人;我也見過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沒幾天,就偷偷讓家人把圖紙和資料帶到病房,戴著氧氣麵罩跟團隊開遠程會議的老教授……我看到的,不再是可供裁剪、拚貼的‘新聞素材’,我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們在為一件可能很久都看不到具體回報、甚至不被外界理解的事情,拚儘全力。”
他舉起手中的書,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鄭重。
“這本書裡寫到的每一個名字,提到的每一個關鍵節點,我都儘我所能,去當麵問過,去多方核對過。有些工程師不善言辭,我就一遍遍去,直到他們願意跟我聊那些枯燥的技術細節。有些數據存在不同說法,我就去找第三方報告、找曆史會議紀要,甚至去找當年的實驗日誌。我……我不敢再錯一次了。一次都不敢。”
他的聲音哽咽了,猛地停下,用力抿住嘴唇,將頭低下片刻,再抬起時,眼眶明顯泛紅。
“所以,這本書,它不隻是我的書。”他幾乎是用儘力氣,才讓聲音重新連貫起來,“它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為這個時代留下的一份證詞。它想說的,媒體真正的責任,不是製造風波和撕裂,而是儘可能地去接近、去守護那份來之不易的真相。這句話……是陳教授,是用無數個日夜奮鬥的科研工作者們,用他們的行動,一點一點教會我的。”
台下,陷入了短暫的、近乎凝滯的安靜。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他話語中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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