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還站在那扇巨大的觀測窗前,外麵是模擬的深邃星空,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指揮中心裡,各種儀器發出的低沉嗡鳴、數據刷新的滴答聲、偶爾響起的簡短通訊指令,構成了某種恒定的背景音。但他的思緒似乎已經不在眼前這片屏幕上的星辰了。手指在褲兜裡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支老舊的鋼筆,筆身被磨得光滑溫潤。
助手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本裝幀簡潔的深藍色精裝書,封麵的特種紙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亞光。
“教授,出版社剛剛派人送來的樣書,說是第一批。”助手輕聲說。
陳默回過神,接過書。封麵上,是幾個端正的銀色大字:《中國科技崛起之路》。下方一行小字,用的是仿宋體:“他們讓中國不再被卡脖子。”書脊上是燙金的標題,而在封麵的左下角,是一個小小的、線條簡潔的側影剪影——他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輪廓。剪影很小,不張揚,但放在那裡,意思就到了。
他低下頭,用拇指撚開硬挺的封麵。第一頁是空白的襯紙,翻過去,便是序言。標題下方,作者署名是:癸。
第一句話,就那樣毫無鋪墊地撞進眼裡:“這不是一本關於英雄的傳說。這是陳默教授和他的同代人,用半生光陰,一寸一寸為中國科技趟出的一條路。”
陳默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停了一下,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像是一個未能成形的微笑,又像是彆的什麼更複雜的情緒。他沒繼續往下看,隻是很輕地合上書,紙張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然後將它仔細地放進腳邊那個半舊的黑色公文包裡,拉好拉鏈。
他轉身,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出了指揮中心。厚重的隔音門在身後合攏,將那些屬於數據和精密儀器的世界暫時關在了裡麵。
外麵,秋日下午的陽光正好,金黃而透亮,帶著暖意,與指揮中心裡恒定的冷白光形成鮮明對比。一輛黑色的轎車靜靜地停在門廊下。他拉開車門,坐進後排,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表示,便發動了車子。
車子駛出園區,彙入主乾道的車流。陳默這才重新打開公文包,取出那本書。他沒有從序言開始讀,而是隨意地從中間部分翻開。書頁間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油墨和紙張的味道。
手指翻動間,一張略微泛黃的黑白照片滑入眼簾。
照片上的他,年輕得幾乎有些陌生,頭發剃得很短,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正俯身在一張堆滿零件和電線的實驗台前,手裡捏著一把螺絲刀,神情專注到近乎緊繃。背景是一台老式示波器,屏幕上的綠色波形有些模糊。牆上,貼著幾張用鋼筆手寫的公式和計算過程,紙邊已經卷曲。
照片旁邊,有一段簡短的圖注:“1983年冬,北京某研究所地下室臨時實驗室。陳默利用三塊廢棄電路板、若乾分立元件及一台借來的信號發生器,耗時七天六夜,組裝調試出國內第一個用於模擬特定通信協議的簡易信號模擬器。該裝置為後續相關研究提供了關鍵驗證手段。”
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目光掠過那個年輕自己額頭上的汗跡,掠過示波器屏幕上那不夠完美的波形,掠過牆上那些被反複塗改的公式。然後,他緩緩合上書,身體向後靠進座椅柔軟的靠背裡,閉上了眼睛。
車窗外,城市的景象快速向後退去。巨大的廣告牌上閃爍著最新款電子產品的宣傳片,行人在斑馬線上匆匆走過,穿著校服的學生騎著自行車笑鬨著穿梭,街邊小店的招牌五光十色……半個世紀的光陰,被壓縮在這飛馳的半小時車程裡,無聲流淌。
車子最終停在市中心國際展覽中心宏偉的建築前。入口處早已布置起來,紅色的橫幅從高處垂下,上麵是醒目的白色大字:“《中國科技崛起之路》新書首發式暨作者讀者見麵會”。台階兩側擺滿了各色賀喜的花籃,花香混在空氣裡。許多年輕人,手裡拿著相機或手機,擠在警戒線外的欄杆後,興奮地張望著,拍照。
工作人員眼尖,立刻小跑著迎上來,客氣地引著他從側麵的通道往主會場走。通道裡鋪著深紅色的地毯,腳步聲被吸得沉悶。
主會場內燈光通明,人頭攢動。舞台背景是巨大的新書封麵投影。蘇雪已經站在了台上。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淺灰色薄呢外套,頭發在腦後鬆鬆地紮成一個低馬尾,臉上化了淡妝,顯得精神而乾練。她手裡拿著一頁講稿,但似乎並不怎麼看。燈光打在她身上,她微微抬頭,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席,那裡坐著學生、學者、媒體人,還有更多隻是被這個時代故事吸引而來的普通人。
她的聲音透過優質的音響傳出來,不快,甚至有些舒緩,但每個字都清晰沉穩,帶著新聞人特有的穿透力:
“大概五十年前,我們的父輩、師輩,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可能是:‘中國人,到底能不能造出自己的芯片?’”她頓了頓,仿佛在讓那個遙遠的問題在空氣中回蕩一下,“三十年前,我們經曆過被斷供關鍵材料、連一根合格的光纖都需要高價進口的窘迫。而今天,就在幾天前,我們依靠自主技術發射的量子通信信號,已經能夠穩定地穿越兩億公裡,抵達火星,並帶著清晰的回音返回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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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鴉雀無聲,隻有相機快門輕微的哢嚓聲。
“可是,今天站在這裡,我想說——”蘇雪的目光變得深遠,“比起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那些不斷被提出、不斷被挑戰、不斷推動我們向前的問題本身,更為重要。因為問題,意味著思考的方向,意味著未被滿足的需求,意味著文明進步最原初的動力。”
她微微側身,目光掠過前排就坐、神情專注的學生癸,又似乎穿透了背景板,望向更深遠的地方。
“科技的發展,需要勇猛的開拓者,也需要忠實的記錄者。但比這兩者更重要的,是能夠接過火炬、並將它持續傳遞下去的——傳承者。”
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潮水,從會場各個角落湧起,逐漸連成一片。
陳默就在這時被引導著走上舞台。他沒有拿任何講稿,甚至沒有碰那個立式話筒,隻是走到舞台中央站定,雙手很自然地垂在身側。他看向台下,那些年輕的麵孔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你們手裡拿到的,或者即將拿到的這本書,”他開口,聲音平和,通過彆在衣領上的微型麥克風清晰地傳出,“寫的是過去幾十年,一些人做過的一些事。是一些成功,更多的是失敗;是一些高光時刻,更多的是無人知曉的、漫長的堅持和摸索。”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仿佛在尋找什麼。
“但我希望,當你們合上這本書的時候,記住的不是我們這些人,或者某個具體的技術節點。我希望你們記住——真正的曆史,從來不是被寫進書裡的那些。真正的曆史,是你們每一個人,此刻、以及未來無數個此刻,正在用你們的思考、選擇、行動,一筆一劃正在寫下的東西。”
他忽然轉向台下前排的學生癸,抬起手,指向他,動作並不突兀,卻帶著一種鄭重的托付:
“未來的史書裡,一定會有屬於你的篇章。不是因為你是誰的學生,或者繼承了誰的衣缽。而是因為,你,和像你一樣的年輕人,正在創造屬於你們自己的、新的曆史。”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毫無征兆地,一幅畫麵在他腦海中無比清晰地閃現:那是一個莊重而典雅的歐洲式大廳,穹頂高闊,燈火輝煌。學生癸站在舞台中央,穿著一身合體的黑色禮服,胸前彆著一枚造型獨特的金色獎章。他比現在看起來成熟許多,眼角有了細紋,但眼神更加沉靜睿智。台下坐滿了不同膚色、穿著正式禮服的人們,都在看著他,用力地、尊敬地鼓掌。背景的深色帷幕上,用優雅的字體寫著一行字: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獎典禮。
畫麵隻持續了一刹那,快得像視網膜上殘留的光斑。
陳默極輕微地眨了一下眼,那奇異的感覺迅速褪去,仿佛隻是一個過於真實的白日閃念。但他心底知道,那不僅僅是幻覺。那是一種……確信。
台下,一位戴著眼鏡、看起來像是理工科的大學生舉起了手,得到示意後,他站起身,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聲音有些緊張,但問題清晰:
“陳教授,我們這一代人,生長在技術爆炸、信息獲取極其容易的時代。但我們也很迷茫,麵對您和前輩們創下的這些高峰……我們覺得自己非常渺小。我們……真的還能做出像您那一代人那樣,足以改變國家甚至世界麵貌的事情嗎?”
陳默聽了,臉上露出一個很淡、卻很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居高臨下的鼓勵,反而有種平實的理解。
“你們不需要,也不可能去做‘像我一樣’的事。”他回答得很乾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使命和戰場。你們要做的事,是站在我們的肩膀上——無論這肩膀是寬厚還是瘦削——去解決屬於你們這個時代的問題,去探索我們未曾抵達的邊疆。而衡量你們是否成功的標準,或許很簡單:就是看幾十年後,你們的後輩,是否還會像你今天這樣,抬起頭,問出同樣的問題——‘我們能不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
“隻要這個問題還在被一代又一代人認真地提出來,認真地對待,那麼,我們所有人點起的火種,就永遠不會熄滅。”
全場靜默了幾秒鐘。那寂靜裡蘊含著巨大的共鳴與力量。
然後,掌聲如雷般炸響,持續了很長時間。
首發式的主要環節結束後,是例行的媒體合影和讀者互動時間。陳默被主辦方安排站到記者己身邊,兩人手裡各捧著一本嶄新的《中國科技崛起之路》。閃光燈亮成一片,晃得人睜不開眼。在那些刺目的白光間隙,陳默看見學生癸安靜地站在人群後麵,遠離聚光燈的中心,懷裡緊緊抱著那本深藍色的書,仿佛抱著什麼易碎又無比珍貴的寶物。
合影結束,人群稍散。陳默走過去,從自己的公文包裡取出他那本已經有些折痕、邊角微微磨白的樣書。他看了看,遞給學生癸。
“好好收著。”他說,聲音不高,“將來……等你來寫下一本的時候,你會明白,有些東西,比技術參數更重要。那本書,會比這本更厚,也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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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用力點了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話,隻是把那兩本書——一本嶄新,一本已見舊痕——都更緊地抱在了胸前。
蘇雪這時也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杯溫水,自然地遞給陳默:“說了不少話,潤潤喉。累了吧?”
陳默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水溫剛好。“還行。就是人太多,吵得有點頭疼。”
蘇雪輕輕笑了一聲:“剛才在台上,我看你說得挺投入的,可不止‘還行’。”
“平時能不說就不說。”陳默又喝了一口水,“但這種時候,該說的總得有人說。不然,彆人真以為咱們這些年的路,是閉著眼睛蒙出來的,或者全靠運氣好。”
“那你覺得是靠運氣嗎?”蘇雪看著他,眼神裡有點探究的笑意。
“我靠的不是運氣。”陳默把杯子還給她,目光平靜,“我靠的是……記性。”
“記性?”
“嗯。”他看向遠處喧鬨的人群,聲音低了些,“記住了很多……彆人眼裡‘還沒發生’的事。”
蘇雪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化為了然和一絲複雜。她沒有再追問。有些話,點到即止,彼此明白就夠了。
三人一起隨著人流慢慢往展廳外走。路上遇到幾個胸前彆著大學校徽的年輕學生,興奮地圍了上來,手裡拿著書和筆,想要簽名。陳默沒有推拒,接過筆,一一在他們的書扉頁上簽下名字。簽完,他並不急著離開,反而會問一句:“哪個學校的?”
“華清大學,電子係的。”一個男生回答,聲音裡帶著自豪,也有一絲麵對傳奇人物時的緊張。
陳默點點頭,目光裡流露出些許回憶的神色:“華清……好地方。我們那時候,連台像樣的個人電腦都是稀罕物,實驗室的機器要排隊用。你們現在,起步的平台和環境,比我們當年高了不知道多少。”
“可是……”另一個戴眼鏡的女生小聲說,帶著這個時代優秀學生常有的那種焦慮,“我們也怕……怕自己再怎麼努力,也趕不上您們開拓的速度和高度。”
“趕?”陳默微微挑起眉,看著這幾個青春而困惑的麵孔,“為什麼要‘趕’?我們這一代人,並沒有停在原地等你們來追啊。我們還在往前走,還在探索新的東西。你們要做的,不是在我們身後拚命追趕,試圖複製我們的腳印。”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鄭重,“你們要做的是,看清方向,然後,在屬於你們的時代,走出你們自己的、新的路。”
幾個學生怔怔地看著他,似懂非懂,但眼神裡的迷茫似乎消散了一些。那個最先開口的男生,默默握緊了手裡簽了名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