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辦公桌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光帶恰好落在桌角那個黑色的筆筒上,裡麵插著的幾支筆影子拉得老長,唯獨最常用的那支鋼筆不在,筆槽空著,積了一點薄灰。
陳默坐在桌前,翻開了蘇雪一個小時前送來的第二份合作協議草案。紙張嶄新挺括,翻動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條款比第一份細致了許多,蘇雪的筆跡在幾個關鍵處做了清晰的旁注,邏輯分明,考慮周詳。他一頁一頁看下去,目光掃過那些嚴謹的法律措辭和商業術語,最終停在了協議的最後一頁。
股權分配那一欄,依舊是醒目的空白。隻在頁腳處,用比正文小一號的字體,印著一行不起眼的備注:“具體比例,待各方進一步協商確定。”
他合上文件夾,深藍色的硬殼封麵在陽光下泛著啞光。他沒有立刻動作,隻是將文件夾輕輕推到桌角,和另外幾份散放的文件並排。桌麵上還有些淩亂:幾張邊緣卷曲的草圖,是他昨天後半夜隨手記下的關於一種新型複合材料摻雜比例的設想,字跡潦草,隻有他自己能看懂;草圖旁邊,壓著一份沈如月上午塞過來的、墨跡才乾的簡易財務預算表,表格畫得歪歪扭扭,但數字倒列得仔細。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留著一掌寬的縫隙。走廊裡偶爾有腳步聲經過,或輕或重,但都隻是路過,沒有人推門進來。
直到那陣由遠及近、節奏穩定而清晰的高跟鞋聲停在門口。
“嗒、嗒、嗒。”
聲音停了半秒,然後,門被從外麵推開,力道不輕不重。
林晚晴走了進來。她今天依舊是一身惹眼的紅,一條剪裁極為貼身的絲絨連衣裙,襯得膚色愈發白皙。高跟鞋的細跟敲在光潔的水泥地麵上,每一步都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她手裡拎著一個小巧的黑色鱷魚紋皮包,走到陳默的辦公桌前,站定。
沒有寒暄,沒有鋪墊。她直接打開皮包,從裡麵抽出一小疊用銀行封條紮好的外幣——是美元,嶄新的綠色鈔票——輕輕一放,那疊錢就落在了陳默麵前攤開的草圖上,蓋住了幾個關鍵的數據。
“五十一。”她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談判桌上慣有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要百分之五十一。”
陳默的目光從錢上移開,抬起來,落在她臉上。
“控股權。”林晚晴自己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塗著鮮紅甲油的指尖在那疊外幣上點了點,“這是定金。或者說,是誠意。”
陳默沒有去碰那疊錢,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再掃過去。他沉默地拉開右手邊的抽屜,從裡麵取出另一份早就準備好的、隻有寥寥幾頁的合同草案,輕輕推到了林晚晴麵前。
紙張是普通的a4紙,上麵用繪圖尺和鋼筆手繪了幾條簡單的股權分配示意線,比例欄是空的,可以填寫。但在紙張最上方,有三行字被特意加粗、框了起來:
一、公司核心技術之決策權與最終解釋權,永久歸屬於創始人團隊。
二、公司持有之全部核心專利所有權,不可分割,不可轉讓。
三、公司長期研發路線與戰略方向,由核心技術團隊主導製定。
林晚晴垂下視線,快速掃過那三行字。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隨即,一聲短促而略帶譏誚的冷笑從鼻腔裡哼了出來。
“誰稀罕你這點乾巴巴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變現的股份?”她忽然伸手,一把抓起桌上那疊嶄新的美元,雙手捏住兩端,毫不留情地,“嗤啦”一聲,將其從中間撕成兩半!接著又是幾下利落的撕扯,綠色的紙片如同被驟然驚飛的蝴蝶,紛紛揚揚地散落在桌麵上、草圖上、甚至飄到了地上。
她站起身,紅色的裙擺隨著動作劃過堅硬的桌沿。“我要的不是控股一家前途未卜的小公司。”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陳默,眼神銳利,“我要的是你的技術授權。影視特效渲染算法、下一代通信協議的早期應用接口、還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新材料配方——我要用你的東西,拍出彆人十年後、甚至二十年後才可能做得出來的電影。我要讓‘未來科技’這個名字,最先在銀幕上變成現實。”
陳默依舊坐在那裡,仰頭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鏡片後的目光深沉,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衡量。
林晚晴不再多說,重新打開皮包,這次拿出的是一張打印得整整齊齊的a4清單。她將清單在陳默麵前鋪開,手指點著上麵的條目:
第一條:港城最大製片廠“東方影都”,未來三年內,為‘未來科技’相關技術驗證與原型展示,提供優先場地及基礎技術人員支持。
第二條:利用現有國際a類電影節人脈網絡,每年至少推薦兩部深度結合‘未來科技’元素的劇本或成片,進入主競賽或重要展映單元。
第三條:雙方聯合出資,成立‘光影未來實驗室’,專注於虛擬影像與現實場景的無縫融合技術研發,實驗室成果雙方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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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條:‘未來科技’品牌及產品,可在林晚晴主演或擔任製片人的電影中進行合理情節植入,次數不限,形式協商。
陳默拿起那張清單,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他的目光在每一條上都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腦中快速評估著其中的價值與潛在風險。
“你要的回報是什麼?”他放下清單,問。
“很簡單。”林晚晴重新坐下,姿態放鬆了些,“上述合作框架內,我所需要的特定技術模塊——比如用於實時特效渲染的分布式計算架構、用於虛擬製片的輕量化動作捕捉方案等等——給予我非獨占性的商業使用授權。也就是說,我可以用你的技術去拍我的電影,賺我的票房,但我不能壟斷這些技術,更不能阻止你授權給其他符合條件的合作方。”她頓了頓,看著陳默,“當然,你也不用擔心我把你的核心算法打包賣給競爭對手。合同裡可以寫清楚,技術黑箱由你掌握,我隻獲得‘調用權’和‘有限定製權’。”
陳默沉默了片刻。辦公室裡一時隻有窗外遠處隱約的車流聲,和桌上碎紙片偶爾被穿堂風帶起的細微窸窣。
“你知道,”陳默忽然開口,聲音不高,“我為什麼最終會選擇相信你,坐在這裡跟你談這些嗎?”
林晚晴微微一怔,隨即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不是因為你能拿出五百萬,也不是因為你的明星光環。”陳默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很平靜,“是因為很多年前,你拍第一部獨立短片時用的那台老式便攜錄音機,主板燒了,音質一塌糊塗。彆人都勸你扔了換新的,市麵上更好的有的是。可你沒扔。你拎著那台破機器,跑來實驗室找我,問的不是‘能不能修好’,而是‘它到底為什麼壞了,還有沒有救’。”
林晚晴愣住了。她顯然沒料到陳默會提起這件幾乎被她遺忘的瑣事。那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她還是個籍籍無名、處處碰壁的小演員兼導演。
陳默繼續說:“大多數人,隻關心工具能不能用,結果好不好。隻有極少數人,會想去理解工具為什麼會壞,壞掉的零件意味著什麼,以及……有沒有可能讓它變得比原來更好。你不是來‘買東西’的客戶,你是來‘搞清楚問題’的同行。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和那些隻想摘果子的人,不一樣。”
林晚晴臉上的銳利和刻意營造的強勢,在這一刻悄然褪去了一些。她看著陳默,看了好幾秒鐘,然後,嘴角慢慢向上彎起,露出一個真正的、毫無掩飾的笑容,那笑容裡甚至帶著點罕見的、屬於舊日時光的溫和。
“你這人……”她搖了搖頭,語氣複雜,“記性倒是真好。”
兩人之間那根緊繃的弦,似乎因為這段突如其來的往事,鬆弛了下來。
陳默重新翻開那份手繪的合同草案,找到最後的補充條款頁。他拿起鋼筆,擰開筆帽,在空白處,以清晰有力的筆跡,新增了一條:
五、基於本協議,雙方聯合設立‘未來光影’子品牌,專門負責影視科技融合項目。該子品牌產生之利潤,在扣除必要成本及研發再投入後,由‘未來科技’與投資人林晚晴女士按50:50比例分配。投資人享有協議約定範圍內特定專利的非獨占商業使用權。‘未來科技’保留全部核心知識產權的終極所有權與解釋權。
他寫完,將合同連同鋼筆,一起推到了林晚晴麵前。
林晚晴接過筆,卻沒有立刻簽名。她再次打開皮包,從裡麵又拿出一張打印紙,遞還給陳默。
“這是我讓法務根據剛才談的,草擬的補充合作細則,你過目一下。沒問題的話,一起附在後麵。”
陳默接過,逐條仔細看去。條款寫得相當規範,權責清晰,沒有故意留下的模糊地帶或隱藏陷阱。尤其在“技術應用範圍”一項中,明確限定了“僅可用於影視作品前期製作、現場拍攝、後期特效製作及相關宣傳推廣活動”,並特彆加粗強調“不得應用於任何軍事、國防、大規模監控或其他可能危害公共安全與社會穩定的領域”。
他點了點頭,在細則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林晚晴也終於不再猶豫,在合同正本上,於陳默名字旁邊,流暢地簽下了“林晚晴”三個字。字跡灑脫,帶著她一貫的個性。
兩份簽好字的文件並排放在桌麵上。陳默將其中一份遞給林晚晴,自己收起另一份。
就在這時,窗外堆積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夕陽的金紅色餘暉猛地傾瀉進來,恰好穿過玻璃,照亮了桌麵。遠處商業街的霓虹燈已經早早亮起,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未來影院”四個流光溢彩的大字,光影透過窗戶,正好投射在合同“共同所有”那一行字上,微微晃動。
林晚晴看著那晃動的光影,忽然輕聲說:“其實,控股不控股的,我真沒那麼在乎。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怕投錢的人進來指手畫腳,怕外行領導內行,怕好不容易摸索出來的技術方向被人用‘商業前景’的名義強行掰彎,更怕核心的東西被人連鍋端走,改頭換麵變成彆人的搖錢樹。”她抬起眼,看著陳默,“但我不是那種人。我投的是‘未來’,賭的是‘可能’,要的是‘獨一無二’。控股權那種東西,是給不懂行、隻想保本增值的人要的保險。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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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沉默地看著她,鏡片後的目光深不見底。
“我看人,”他緩緩開口,“從來不看對方能拿出多少錢,有多大的名。我看的是,對方拿到錢和名之後,想用它們去做什麼,怎麼去做。”
林晚晴聞言,臉上再次漾開那種了然而複雜的笑意。她伸手,將桌上那些被撕碎的美元紙片,一片一片地撿起來,攏在一起,並沒有扔掉,而是仔細地放回了自己的皮包裡。
“留著。”她說,語氣輕鬆,“當個紀念。紀念咱們第一次‘談崩了’,又‘談成了’。”
這時,辦公室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其間還夾雜著微弱的、電機驅動的輪子滾動聲。
“吱呀——”
門被推開更大的縫隙。沈如月抱著一塊比她臉還大的多層電路板,側著身子擠了進來。她一眼看見桌對麵坐著的林晚晴,還有桌上尚未完全收起的文件,立刻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屋裡人聽清的音量嘀咕了一句:
“又來了……每次都是紅裙子一晃,咱們陳總這辦公室的門檻,就得為‘戰略會談’讓路,我們這些乾苦力的,連個測試報告都遞不進去。”
她話音未落,跟在她腳邊滾進來的那個矮墩墩、圓頭圓腦的小機器人,似乎接收到了某種指令,靈活地滑到林晚晴椅子旁,抬起一隻簡單的機械臂,比劃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剪刀手”造型,攝像頭還對著林晚晴閃了閃。
林晚晴被這小家夥逗樂了,彎腰伸手,輕輕摸了摸它光滑的塑料頭頂。
“小助手今天怎麼啦?”她笑著問,“是電量不足,還是程序又鬨脾氣了?”
“不是小助手心情不好。”沈如月把懷裡沉甸甸的電路板“咚”一聲放在旁邊的空閒實驗台上,語氣硬邦邦的,“是某些人得知道,咱們公司不是隻有一個‘光影未來’在嗷嗷待哺。火星信號解碼組的並行計算陣列優化方案、新一代接收器的功耗測試、還有我手上這塊差點燒穿了的原型機散熱模組……哪個不是火燒眉毛?”
陳默的目光終於從林晚晴身上移開,落到了實驗台上那塊明顯有焦黑痕跡的電路板上,又掃了一眼沈如月臉上混合著疲憊、焦躁和不忿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說,聲音平穩,“那份優化方案和測試報告,放我桌上,等會兒就看。”
沈如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再多說,轉身走到角落屬於她的那個堆滿儀器和零件的實驗台前,一屁股坐下,開始氣鼓鼓地連接測試線纜。小機器人乖乖地跟過去,安靜地蹲在她腳邊的電源插座旁,進入了低功耗待機狀態,隻有指示燈規律地閃著微弱的綠光。
林晚晴站起身,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裙擺上並不存在的褶皺。
“我該走了。”她說,“下午棚裡還有場重頭戲,導演催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