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放下牛奶杯,杯底那圈淺粉色的唇印像一枚淡淡的印章。他剛想活動一下僵硬的肩膀,手機就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不是慣常的震動,而是尖銳、急促、一聲催著一聲的鈴聲,在寂靜的淩晨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看了眼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停頓了半秒,接起。
聽筒裡傳來張教授的聲音。不是他平時在實驗室裡那種略帶沙啞的溫和調子,而是壓得很低,語速偏快,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又沉又硬。
“你們那個項目,停了。”沒有寒暄,開門見山,“教育部剛下來的文件,叫《民用高新技術研發活動臨時管理辦法》,說白了,就是技術封鎖令。從今天零點起,未經專項審批,民間機構和個人不得擅自開展清單內的高新技術研發。你們搞的那套……‘啟明’用的無線能量傳輸係統,就在第一批重點監管名錄裡。”
陳默握著手機,沒吭聲。窗外的天色還是濃稠的墨藍,離破曉還早。
電話那頭,張教授似乎歎了口氣,聲音裡透出一種罕見的無力感:“陳默,我知道你現在想什麼。沒用的。這文件是部裡領導簽的字,紅頭,帶編號,流程上挑不出毛病。你一個……連正式教職都沒有的博士畢業生,手裡除了那點專利草稿,還有什麼?胳膊擰不過大腿。”
最後那句話說完,聽筒裡傳來兩聲極輕的、幾乎聽不真切的笑,短促,乾澀,刮得人耳膜不舒服。
陳默的右手驟然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下一秒,那部黑色的老式話機被他猛地掄起,狠狠砸向旁邊的牆壁!
“哐當——!”
塑料外殼應聲裂開幾道縫隙,電池崩飛出來,撞在桌角又彈落在地,拖著半截斷開的電線,在半空輕微地晃蕩著。
他站在原地沒動,胸膛微微起伏,呼吸聲在突然死寂下來的空間裡變得清晰。眼鏡片後的眼睛盯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話機殘骸,目光卻像是穿透了它們,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靜默中,一段信息毫無征兆地刺入腦海——不是推理,不是回憶,更像是一道直接投射進來的影像:一張邊緣泛黃、紙質粗糙的公文紙,紅色印刷的抬頭,下麵是手寫的編號“教科字〔1983〕第7號”,最下方還有一行極小的備注字體:“本規定試行一年後自動廢止”。
這畫麵來得突兀,消失得也快,像夜裡的閃電,隻一瞬就沒了蹤影。但陳默抓住了它。他知道這個文件編號是真實的,在另一個時空維度裡,它確實存在過,並且因為程序瑕疵和內部爭議,僅僅執行了不到一年就被悄然廢止。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身拉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裡麵是這些年他收集的一些舊檔案複印件、剪報和行業內部通訊,雜亂但分類有序。他抽出幾份關於曆年科技政策文件的彙總材料,就著台燈昏黃的光,快速翻閱、比對。
很快,他找到了下午才收到的、那份讓他項目停擺的《暫行規定》傳真件。文號是:“教科研〔1981〕第12號”。
他的指尖停在那個文號上,然後迅速在腦海裡調取相關的組織結構記憶。
第一,發文單位署名是“教育科研管理辦公室”。不對。這個“辦公室”是九十年代中期機構改革時才出現的臨時協調機構,在八十年代初的這個時間點上,根本不存在。這類文件的合法發文主體,應該是“教育部科技司”。
第二,文件編號。“第12號”意味著今年該類文件已發到第十二份。但根據他手頭整理的記錄,今年部裡關於技術研發的專項通知,連上這份,也僅僅隻有三批,前兩批加起來總數是八份。這個編號嚴重違背了內部的發文序列規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份文件複印件上,缺少所有正式行政文件都必須具備的“國務院公報備案編號”。沒有這個編號,就意味著它未曾進入法定登記程序,從本質上講,不具備強製性的法律效力。
思路越來越清晰,像撥開了濃霧。陳默抽出一張空白a4紙,拿起鉛筆,開始快速地勾勒、書寫。他畫出一條主乾線,代表這份問題文件,然後分出三條主要支脈:發文主體不當、編號序列異常、備案程序缺失。每一條支脈下麵,又列出具體的依據和矛盾點。線條乾淨利落,字跡小而密集。
最後,在這張關係圖的中央,他用筆重重地寫下了四個字:程序違法。
圖紙完成的瞬間,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依舊沉黑,隻有遠處高樓頂端閃爍的航空障礙燈,像一顆孤零零的紅色心臟在緩慢跳動。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灰色保險櫃前,蹲下,轉動密碼盤。鎖舌彈開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櫃子裡東西不多,除了幾份用牛皮紙袋裝著的核心專利草圖外,最上麵,平整地放著一張普通的a4打印紙。
那是蘇雪寫的。
幾天前,她來辦公室送一份采訪紀要,偶然聽到他和沈如月在討論項目可能麵臨的行政門檻。當時她沒多說什麼,隻是安靜地坐在旁邊聽。第二天一早,這張紙就出現在了他桌上。是她用記者特有的筆法起草的一份申訴材料框架,邏輯層層遞進,論據紮實,言辭懇切卻又不失鋒芒。開頭第一句,她寫道:“科技創新之火,不應因其點燃於民間作坊而非官方爐灶,就被輕易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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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的右下角,是她用藍色鋼筆簽下的名字——“蘇雪”,一筆一劃,清晰而有力,力透紙背。
陳默把這張紙拿了出來,和自己剛剛畫好的那張漏洞分析圖並排放在一起。他找來訂書機,將兩者合並裝訂,又打印了一張簡單的封麵,標題是:關於《教科研〔1981〕第12號文件》相關條款的緊急情況說明與申訴請求。落款:未來科技實驗室,陳默。
他仔細檢查了一遍裝訂順序和內容,確認無誤後,將這份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文件裝進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仔細封好口,然後拉開外套拉鏈,將它妥帖地塞進懷裡,緊貼著胸口。
出門前,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室。
電腦屏幕已經休眠變黑。隻有旁邊那台“啟明”機器人的狀態指示燈,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著幽藍的光。顯示屏幕上,那段截取出來的求救波形,依舊在一遍遍地重複著它詭異而穩定的節奏。
他對著那片藍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再堅持一下,等我回來。”
然後,他關掉了台燈,鎖上門,腳步聲消失在空曠的樓梯間。
天還沒亮透,是一種將明未明的青灰色。街道空曠冷清,隻有零星幾輛運送蔬菜的三輪車吱呀呀地駛過。陳默從小區車棚裡推出那輛老舊的二八式自行車,車鏈有些鬆了,蹬起來發出有節奏的“咯噔、咯噔”聲,在寂靜的清晨傳出去老遠。
風貼著地麵卷過來,帶著深秋淩晨特有的寒意,直往脖領子裡鑽。他穿著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藏藍色工裝外套,裡麵是件半舊的灰色毛衣,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帆布鞋,肩上挎著個磨得邊角發白的軍綠色帆布包。這身打扮,混在早起忙碌的市井人群裡毫不起眼,不像是個要去挑戰一部委紅頭文件的人。
但他心裡清楚,這一趟,沒有退路。
自行車穿過幾條還在沉睡的小巷,拐上了通往城北的主乾道。路燈正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天空的青色褪去了一些,東邊天際線透出極淡的魚肚白。路邊的早點攤陸續支起了爐火,炸油條的香味混著煤煙味飄散開來。
他沒有停下,甚至沒有放緩速度。隻是用力蹬著車,鏈條的響聲和車輪碾過路麵的沙沙聲,成了這清冷早晨裡唯一的背景音。
兩個多小時後,一棟莊嚴肅穆的灰白色蘇式建築出現在視野前方。高大的門樓,整齊的台階,門口矗立著筆直的旗杆,鮮豔的國旗已經在晨風中緩緩升起。台階兩側,站著身穿整齊製服、身姿挺拔的崗哨。
教育部。
陳默把自行車推到路邊指定的停車區,鎖好。他取下那個帆布包,從懷裡掏出那個牛皮紙文件袋,用手按在胸口,感受著紙張堅硬的棱角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然後,他轉身,走上那寬闊而冰冷的青石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