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走出辦公樓時,午後的陽光正斜斜地打在門前幾級青灰色的水泥台階上,明晃晃的一片,有些刺眼。他抬起手,用手背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鏡片瞬間反射出一小片亮白的光斑。街對麵,幾個賣盒飯和炒麵的小攤已經支起了爐火,白色的蒸汽混著油煙味飄散過來。幾個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學生模樣年輕人,也不講究,就蹲在馬路牙子邊,捧著一次性飯盒,呼嚕呼嚕地吃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站在大樓門口的陰影裡,沒有立刻離開。公文包從右手換到左手,皮革提手因為長時間握持,在他掌心留下了一道淺淺的、濕熱的印子。他看了看街景,又低頭看了眼自己擦得還算乾淨的皮鞋尖,仿佛在確認什麼,這才邁開步子,不緊不慢地朝著兩個街區外的公安分局走去。
路過一家小賣部時,他停下,從冰櫃裡挑了瓶最普通的橘子味汽水。玻璃瓶身剛從冰水裡拿出來,外麵立刻凝起一層細密冰涼的水珠,順著他指尖往下淌,涼意直透皮膚。他擰開瓶蓋,“嗤”的一聲輕響,帶著甜香的碳酸氣味冒出來。他仰頭喝了一小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清爽,隨即是糖精特有的、揮之不去的甜膩感。
他沒急著走進警局那棟莊嚴肅穆的灰色大樓,而是在門口那棵葉子已經開始泛黃的老槐樹下站了幾秒鐘。手指無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襯衫最上麵的那顆紐扣——其實它扣得好好的。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需要用力才能拉開的玻璃門。
一股混合著消毒水、舊紙張和某種沉悶空氣特有的氣味撲麵而來。日光燈管發出穩定而略顯慘白的光線,將接待大廳照得一覽無餘。
蘇雪已經坐在靠牆的一排藍色塑料椅上了。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薄呢短外套,頭發不像平時那樣披散著,而是利落地在腦後紮成了一個低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蒼白的臉頰。她麵前放著一個一次性紙杯,裡麵是泡好的茶水,已經沒了熱氣,水麵浮著幾片舒展開的、深綠色的茶葉。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目光與陳默短暫交彙。沒有言語,她隻是幾不可察地、幅度很小地點了一下頭,眼神裡有詢問,有擔憂,也有一絲疲憊過後的平靜。
陳默走到她旁邊的空位坐下。兩人中間隔著一張磨得有些發白的小方桌。桌麵上攤開放著一份文件,是之前做的詢問筆錄的複印件。陳默的目光掃過前麵幾頁常規內容,直接翻到後麵。他的指尖停在了某一頁中間靠下的位置。
那裡用藍色圓珠筆清晰地標注著一行字:
【證物編號:07b】實驗室中央操作台旁傾倒的液氮罐型號:q150a)外殼表麵,成功提取到三枚清晰的汗潛指紋,已送檢比對。
蘇雪微微側過頭,壓低了聲音,隻有他們兩人能聽清:“他們……一開始懷疑,那指紋是你慌亂中留下的。罐子是你踢倒的,理論上最可能碰到。”
“我知道。”陳默的聲音很平,他擰開汽水瓶,又喝了一口,然後將瓶子輕輕放在桌上,瓶底與桌麵接觸,發出輕微的“咚”聲,“但他們搞錯了一個最基本的前提——時間。”
話音剛落,走廊深處傳來清晰而節奏規律的腳步聲。兩名穿著製服的警察走了過來。走在前麵的一位年紀稍長,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眉頭微蹙著;另一位年輕些,戴著醫用外科口罩,白大褂外麵套著警用多功能背心,身上似乎還帶著技術室那股淡淡的化學試劑氣味。
“陳先生。”年長的警察在兩人麵前停下,語氣公事公辦,但還算客氣,“關於液氮罐上提取的指紋,我們剛剛完成了與近期錄入數據庫的初步比對,結果……沒有匹配項。”
陳默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麼意外的表情。“你們調取的比對範圍,是最近一年,還是常規的‘在案及重點人員’數據庫?”
“常規排查範圍。”年輕的技術警察回答道,“包括近五年內有案底、以及因各種原因被采集過指紋存檔的人員。”
“那就對了。”陳默摘下眼鏡,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那塊常用的麂皮絨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動作從容不迫,“那三枚指紋,大概率不是案發當天留下的。準確說,它們存在的時間,可能超過三年。”
兩名警察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訝和疑惑。
“三年?”戴口罩的技術警察忍不住反問,“陳先生,這個結論……有什麼依據嗎?低溫環境確實可能延緩生物檢材的降解,但三年……而且還能保持清晰可供比對的特征點?”
“蘇雪在大概三年前,曾經親手修理過那台老型號的低溫裝置。”陳默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地看向身旁的蘇雪,示意她補充。
蘇雪會意,接口道,聲音清晰穩定:“是的。我記得很清楚,是八零年秋天,實驗室那台老液氮罐的真空密封圈老化爆裂,導致內部壓力失衡。當時情況緊急,我正好在旁邊,戴著手套就去幫忙緊固螺絲。結果手套被鋒利的金屬毛邊劃破了,右手小指的指腹直接碰到了罐體外壁冰涼的金屬表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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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將小指展示給兩位警察看。指腹側麵,確實有一道顏色已經很淡、但仔細看依然能分辨出的、細長的白色舊疤痕。
“當時這裡劃了道口子,出了點血,可能有些微的血跡混合著汗液沾到了罐子上。”蘇雪繼續說道,“後來故障排除,大家忙著收拾現場、檢查其他設備,我隻是簡單清洗了傷口,罐體外部隻是用乾布擦了擦水汽,並沒有用有機溶劑或強力清洗劑專門處理過那個位置。時間久了,我自己都忘了這回事。”
年長的警察快速在記錄本上記了幾筆,抬起頭,眼神銳利:“陳先生,就算如你所說,指紋是三年前留下的。但經過這麼長時間,又在那種極低溫、且並非完全隔絕空氣的環境下,還能保存如此完好的特征,以至於能被現代技術清晰提取並比對……這符合常理嗎?”
“對於普通室溫環境,自然不符合。”陳默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目光看向兩位警察,語氣是一種技術人員的篤定,“但那不是普通環境。液氮罐的工作溫度長期維持在零下一百九十六攝氏度左右。在這種極低溫下,皮膚分泌的油脂、汗液中的水分和有機物會迅速凝固,形成一種近乎‘玻璃化’的穩定狀態。它就像被瞬間冷凍封存了一樣,微生物活動停止,氧化反應被極大抑製。隻要後續沒有經曆劇烈的溫度回升比如超過零下五十度),或者沒有接觸到強酸、強堿、有機溶劑等破壞性化學物質,這種‘凝固態’的生物殘留物,其形態和化學成分可以保持驚人的穩定性,彆說三年,十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被檢測出關鍵特征。”
接待室裡一時安靜下來,隻剩下日光燈鎮流器發出的、極其輕微的嗡鳴聲。兩位警察,尤其是那位技術警察,臉上露出了深思和動搖的神色。這種基於具體物質特性、而非泛泛而談的解釋,顯然更有說服力。
“你是說,”年長的警察緩緩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文件夾的邊緣,“這三枚指紋,是蘇雪同誌三年前維修時不慎留下的‘曆史痕跡’,而案發當天,無論是襲擊者還是你,都沒有再觸碰過那個位置?所以,它不能作為指控你或證明襲擊者偽造現場的直接證據?”
“沒錯。”陳默肯定地點頭,隨即看向蘇雪,“你當年進入實驗室核心區工作,學校或者係裡,有沒有組織過統一的指紋采集備案?比如實驗室安全準入資格認證之類的?”
蘇雪凝神回憶了片刻,眼睛微微一亮:“有!我想起來了!八一年初,物理係為了提高重點實驗室的安全管理等級,聯合校保衛處,對所有擁有a級最高)實驗室長期出入權限的師生和研究人員,統一進行了一次指紋采集和存檔,說是要建立內部生物識彆門禁係統的備用數據庫。我當時也錄了。”
“去調那份檔案!”年長的警察立刻轉身,對技術警察吩咐道,語氣急促,“立刻聯係校保衛處,不,直接聯係市局檔案科,看能不能緊急協查調取!要快!”
技術警察應了一聲,立刻小跑著離開了接待室。
剩下的三人重新陷入等待。陳默拿起那瓶汽水,又抿了一口,冰涼的甜味在舌尖化開。蘇雪則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右手小指那道舊疤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仿佛在觸摸一段被遺忘的、卻在此刻突然變得至關重要的時光。
大約過了半小時,走廊裡再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技術警察回來了,手裡拿著幾張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打印機熱度的a4紙,臉上帶著明顯的興奮和如釋重負。
“比對完成了!”他將紙張遞給年長的警察,語速很快,“調取了市局存檔的江城大學物理係八一年實驗室安全準入人員指紋備份數據。經過特征點二次複核和邊緣形態分析,液氮罐上提取的三枚指紋,與蘇雪同誌當年備案的右手拇指、食指、小指指紋,特征點吻合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二!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報告上的某處,“技術科同事根據指紋紋線邊緣的氧化、皸裂微觀形態,初步建立了衰變模型,模擬結果與‘長期暴露於超低溫、周期性溫變環境’的假設高度吻合。可以基本確認,這確實是蘇雪同誌大約三年前遺留的指紋,與本次案件無關!”
年長的警察仔細看著報告,緊繃的臉色終於鬆弛下來,他抬起頭,看向陳默和蘇雪,眼神複雜,有釋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慚愧。“陳先生,蘇記者,看來是我們工作不夠細致,差點誤判了關鍵證據的性質。這份報告,足以排除對你們的栽贓嫌疑。”
陳默接過報告,快速瀏覽了一遍上麵的專業術語和數據,然後遞還給警察。“不止是排除栽贓嫌疑。”他補充道,語氣依舊平穩,“既然指紋是多年前的‘曆史遺留’,而非案發後刻意布置,那也從側麵印證了我之前的陳述——我當時確實是在遭受突然襲擊、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被迫采取的自衛和製止措施。現場痕跡的形成過程,與我描述的情況是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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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的警察點了點頭,這次沒有再反駁。“這一點,我們會在後續的綜合報告中予以充分考慮。”
陳默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站起身,走到接待室側麵牆上掛著的一塊實時監控顯示屏前。屏幕分割成十幾個小畫麵,顯示著大樓內部各主要通道和功能區域的情況。他的目光在其中幾個畫麵上掃過,最後停在其中一個標著“3號審訊室”的畫麵上。
“警官,”陳默轉過身,看向年長的警察,“關於王振國,也就是昨天被抓的那個襲擊者,我現在作為案件的直接關聯人和技術顧問,能否申請查看一下他今天上午的審訊錄像?”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陳先生,這個……按程序規定,您現在雖然排除了嫌疑,但畢竟還不是辦案人員。審訊錄像涉及偵查過程,屬於內部資料,原則上不能向案外人……”
“我不需要聽審訊的具體內容,也不關心他交代了什麼。”陳默打斷他,語氣清晰而堅定,目光重新投向那塊監控屏幕,“我隻想看看他在審訊過程中的……肢體動作,特彆是麵部和頭部的細微反應。這可能關係到一些……技術層麵的判斷。”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和某種緊迫感。兩位警察再次對視,年輕的技術警察低聲對年長者說了句什麼。年長的警察沉吟了幾秒鐘,最終,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點了點頭。
“可以。但僅限於觀察,不能錄音錄像,也不能對內容進行任何形式的記錄和傳播。”
“明白。”
很快,一台連接著內部係統的筆記本電腦被搬了過來,放在小方桌上。技術人員操作了幾下,調出了一段上午的審訊錄像。
畫麵中,王振國穿著看守所提供的灰色棉質襯衫,坐在一張固定的鐵製審訊桌後麵。雙手自然交疊放在桌麵上,姿態看起來甚至有些放鬆。他神情平靜,甚至帶著點漠然,與昨天那個凶狠襲擊者的形象判若兩人。鏡頭拉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左側額角,靠近發際線的位置,有一道大約兩厘米長的、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的彎形疤痕,像一彎淺淺的新月。
陳默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定在那道疤痕上,看了很久,幾乎一眨不眨。
“把大概一小時二十分鐘左右,他情緒突然失控、用頭撞牆的那段,調出來回放一下。”陳默忽然開口。
技術人員依言操作。畫麵快進,然後正常播放。隻見一直保持平靜的王振國,毫無征兆地,像被電擊般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發出一聲低吼,整個人如同失控的野獸,狠狠撞向左側的水泥牆壁!
“砰——!”
沉悶的撞擊聲透過音箱傳出來,令人心頭一顫。畫麵裡,王振國被反作用力彈得後退了兩步,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他抬手抹了把額頭,指尖立刻沾染了暗紅色的血跡,一道血絲順著他的鼻梁緩緩流下,而他撞牆的位置,牆壁上留下了一小片模糊的深色痕跡。
“停。”陳默說。畫麵定格在王振國撞牆後剛剛穩住身形、微微仰頭的那一瞬間。因為撞擊的力度和角度,他額角那道原本就不明顯的彎月形疤痕,皮膚被擠壓、拉扯,形態發生了細微但清晰的變化,那道弧線變得更加飽滿、規整,邊緣的走向也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近乎幾何圖形的平滑。
“再放大一點,聚焦疤痕區域。”陳默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
技術人員照做。高清攝像頭的優勢此刻顯現出來,即使放大後有些噪點,但疤痕的細節依然清晰可辨。那道弧線在撞擊變形後,隱約可以看出是由許多極其細微的、排列規律的短線或點狀痕跡構成,整體組合成一個特定的、非自然傷痕所能形成的圖案。
陳默盯著那個被放大的圖案,看了足足有十幾秒鐘,然後,他緩緩地、幾乎是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道:
“這個形狀和微觀結構……是標準編號刻痕。”
“編號刻痕?”年長的警察眉頭緊鎖,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湊近屏幕,“什麼意思?”
“一種……國外某些特殊情報或行動組織,在冷戰時期曾經使用過的內部成員標識方式。”陳默的聲音恢複了平靜,但話語裡的內容卻讓聽者心頭一沉,“他們會在新成員通過考核後,用一種特製的、帶有編碼信息的微雕工具,在固定位置通常是額角、耳後等隱蔽但不易完全消除的部位)的皮膚真皮層進行微米級的雕刻。傷口愈合後,會留下特定圖案和走向的疤痕,肉眼不易察覺,但在特定角度光線或……受到外力衝擊導致皮膚暫時變形時,編碼圖案可能會顯現出來。這是一種極其古老、殘忍且已被國際公約禁止的身份標記手段,據說八十年代初期,在東歐某些組織的檔案裡還出現過。”
房間裡一片死寂。兩位警察的臉色都變得異常凝重。他們看著屏幕上那個被定格的、帶著詭異疤痕的臉,又看向神色平靜卻語出驚人的陳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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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年長的警察語氣嚴肅,帶著審慎和一絲難以置信,“這些……您是怎麼知道的?這已經超出了普通技術人員甚至學術研究的範疇。”
“以前在做一些跨國技術安全標準調研時,偶然從解密的舊檔案和學術報告中看到過相關的零星記載和圖片。”陳默回答得輕描淡寫,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屏幕,“當時隻覺得是曆史軼聞,沒想過會在現實裡見到。現在看來,有些‘曆史’並沒有完全成為過去。”
沒有人再說話。空氣仿佛凝固了。日光燈的光芒照在每個人臉上,都顯得有些不真實。
過了好一會兒,年長的警察才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地對身邊的技術警察吩咐:“把這段錄像,連同疤痕的特寫畫麵,單獨加密存檔。立刻形成書麵報告,標注最高密級,上報市局國安聯絡辦公室備案。這個人……背景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