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西側牆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哭喊,像潮水一樣漫過護城河,撞在青磚牆上,碎成一片絕望的漣漪。
劉江猛地從箭樓的草堆上坐起——他昨夜隻眯了兩個時辰。扒著垛口往下看時,心臟驟然一縮。
密密麻麻的人,擠滿了護城河西岸的空地。老人拄著拐杖,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裡,男人背著受傷的同伴,每個人臉上都沾著血和泥,眼裡是同一種瀕臨崩潰的哀求。粗略一數,竟有兩百多人。
“劉少爺!開門啊!”最前麵的是個眼熟的老漢,是張家莊的佃戶,前幾日還來大院換過糧食,此刻他跪在泥地裡,不停地磕頭,“就給個站腳的地方!哪怕在牆根下躲躲也行啊!”
“流寇在後麵追!再不開門,我們都得死!”一個婦人抱著繈褓,孩子在裡麵哭得撕心裂肺,“求您了!看在都是同鄉的份上!”
哭喊聲、哀求聲、孩子的啼哭聲混在一起,像無數根針,紮得人耳膜生疼。有人試圖往護城河的冰洞裡跳,被同伴死死拉住;有人爬在溝邊的土坡上,伸長手臂朝著牆內抓撓,指甲縫裡全是泥。
“這……這是哪來這麼多人?”趙忠也趕了過來,看著牆外的景象,倒吸一口涼氣,“怕是周邊村子的幸存者,還有從城裡逃出來的百姓,都聚到這了。”
院內很快炸開了鍋。
劉遠被管家攙扶著,快步走到門內,看著牆外黑壓壓的人群,臉色瞬間鐵青。“胡鬨!這門絕不能開!”他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發出“咚”的悶響,“咱們院裡才多少糧?三百石糙米要養六百多口人算上流民和護衛),現在再加兩百多,撐不過十天!”
“人多了必生亂!”一個老家丁跟著喊道,“這些人裡保不齊有流寇的奸細!萬一混進來,半夜放把火,咱們全得玩完!”
“就是!咱們憑什麼管他們?”另一個原住戶也附和,“自家活命都難,哪有餘力救彆人?讓他們走!”
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不少人看著牆外的流民,眼神裡從最初的同情,漸漸變成了警惕和排斥。是啊,亂世裡,同情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搞不好還會引火燒身。
劉江站在牆頭,沒說話。他看著牆外那個張家莊的老漢——上次來換糧時,還笑著說家裡的麥子快熟了;看著那個抱孩子的婦人,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和春桃一樣的補丁;看著一個少年,手裡攥著半截斷矛,眼神像受傷的小獸,那是李村的獵戶兒子,張獵戶認識。
他們不是麵目模糊的“流民”,是曾經在田埂上打招呼的鄉鄰,是去縣城趕集時遇見過的熟臉。
可劉遠的話像警鐘,在他耳邊敲響。
糧食確實不夠。現在院裡的定量配給已經壓到最低,再添兩百張嘴,不出五天就得斷糧。
人多必亂。兩百多人裡,有老有少,有善有惡,一旦餓極了,搶糧、內鬥,甚至被流寇策反,都是可能的。到時候不用流寇來攻,院裡先自己亂了。
救,可能一起死。
不救,能多活幾天,卻要眼睜睜看著這些人……
“少爺!不能開啊!”王二在下麵喊道,他的刀盾隊守著大門,最清楚開門的風險,“您看那人群後麵,已經有流寇的影子了!再拖下去,他們該追來了!”
劉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人群後方的土路上,果然出現了幾個騎著馬的黑影,正慢悠悠地晃著,像在看戲,又像在等他們開門——隻要大門一開,這些流民一亂,他們就能趁機衝進來。
牆外的哭喊更急了:“劉少爺!快開門啊!流寇來了!”
“求您了!做做好事吧!”
劉遠氣得發抖,指著劉江:“你還愣著乾什麼?讓弓手放箭!把他們趕跑!再晚就來不及了!”
弓手隊的張獵戶舉起了弓,箭頭對準了人群後方的空地——他不想射人,隻想威懾。可他的手在抖,箭頭幾次偏到人群裡,又慌忙移開。
劉江的目光掃過院內:反對開門的家丁,眼神焦慮;沉默的流民,有的低下頭,有的偷偷看向牆外;春桃站在夥房門口,望著那個抱孩子的婦人,眼圈通紅。
他的目光又落回牆外:跪地的老漢,哭泣的婦人,攥著斷矛的少年,還有那些在死亡邊緣掙紮的眼睛。
救,是仁,卻可能死。
不救,是智,卻要背負良心的債。
亂世的抉擇,從來都這麼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