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身殿內，午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香爐裡龍涎香的氣息與墨香交織，營造出一種沉靜而專注的氛圍。
朱元璋今日沒有處理如山如海的奏章，而是將朱高熾喚至身旁，親自指點。他指著禦案上一份關於科舉名額分配的奏疏，緩緩道：
“熾兒，你看這科舉取士，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你以為，朝廷開科，僅僅是為了給寒門子弟一條上升之路，為國家選拔治理之才嗎？”
朱高熾恭敬地站在一旁，思索片刻，答道：“回皇祖父，孫兒以為，此乃明麵上的要義。更深一層，科舉亦是統一思想之利器，以儒家經義為標準，使天下英才儘入此彀中，所思所想，皆在聖賢框架之內，利於國家安定。”
朱元璋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讚許：“能看到這一層，算是不錯。但還不夠透。這科舉，更是一座巨大的‘牢籠’——是咱老朱家，為天下有誌之士、不安分之徒，量身打造的一座金光燦燦的牢籠！”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對著朱高熾，聲音沉厚：“讀書人有聰明，有野心，有誌氣。若不給他們一個盼頭，一個看似公平的上升通道，他們這股勁兒往哪裡使？或結社評議朝政，或投靠地方豪強，甚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可如今，從童生到秀才，從舉人到進士，一級一級的功名，就像一個個台階，也像一道道枷鎖。他們畢生精力，都耗在四書五經、八股文章裡，琢磨的是如何符合考官心意，如何金榜題名。等他們真考上了，銳氣也磨得差不多了，更成了這‘牢籠’體係的一部分，自然會竭力維護它。”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朱高熾：“所以，如今開這‘京師大學堂’，招考算學格物之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一來，確是國家急需此類人才；二來，便是要將天下擅長這些‘奇技’、心思活絡之人，也納入朝廷的體係之內，給予他們功名和官職，讓他們為朝廷所用，而非流落民間，或為他國所用。此乃‘網絡’之術，亦是‘疏導’之法。”
朱高熾聽得心領神會，接口道：“皇祖父聖明。孫兒明白了，為君者，不僅要善於用人，更要善於‘安置’人。每一項政策的施行，最終都需考慮能否讓大多數相關之人得到益處，或至少看到希望，如此，反對者自然就少了，支持者也就多了。”
朱元璋捋須笑道：“正是此理！讓得利者多，受損者少，或者讓受損者看到更大的未來之利，這政令推行起來，阻力自然小得多。”
朱高熾輕聲補充道，“總結起來便是：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
朱元璋聞言一怔，細細咀嚼這短短一句話，越品越覺得其中蘊含著極高明的政治智慧，直指核心，通透無比。他眼中精光一閃，看著孫子：“此言……雖直白，卻切中要害！甚好！熾兒，你能悟到這一層，很好！”他以為這是朱高熾自己的感悟，卻不知太孫殿下隻是悄悄捏了捏袖帶裡的紅色小本本，笑而不語。
朱元璋坐回禦案後，端起茶杯，語氣帶上了一絲凝重與感慨：“熾兒，治國如履薄冰，平衡之術至關重要。咱想起史書上你那允炆堂兄……唉，他登基之後，急於削藩，手段酷烈，將宗室、勳貴幾乎逼到絕路；又偏信南方文臣，輕視打壓北方士族軍功集團。結果呢？他將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幾乎全推到了對立麵。讓你爹……哎，讓你爹得以從容整合北方之力，一旦揮師南下，克了金陵，大勢便去，戰爭也差不多結束了。他敗就敗在，不懂得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更不懂得分化拉攏，徐徐圖之。這個教訓，你要引以為戒，刻在心裡。”
朱高熾神色肅然，鄭重長揖：“孫兒謹記皇祖父教誨。朝廷之基，在於人心。孫兒以為，朝廷欲要長治久安，必須始終……”他頓了頓，將東大學到的某些核心觀點，用更符合這個時代語境的方式表述出來，“必須始終代表著最先進的生產之力，引導最有益於國計民生的文化方向，並且，根本上是為著天下最廣大黎民百姓的切身利益著想。如此，方能根基穩固，朋友眾多，敵人自寡。”
朱元璋再次驚訝地看了孫子一眼，這些話雖然帶著新詞，但內核卻與他畢生的統治經驗隱隱相通，甚至提煉得更為清晰。他笑著搖頭歎道：“你這孩子，去東大學了幾年，新詞兒是一套一套的，聽著倒是比咱這老頭子說得更明白些。好，好啊！”
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帶著窗外花樹的清新氣息。朱元璋望了望窗外明媚的秋光，忽然起了興致，將手中茶杯一放：“罷了，這些道理今日說得差不多了。天氣這般好，老是悶在殿裡也無趣。熾兒，陪咱出去走走，瞧瞧這應天府城，看看咱大明的百姓。”
朱高熾看了看禦案上堆積的奏章，有些遲疑：“皇祖父，那這些政務……”
朱元璋哈哈一笑，對侍立在一旁的太監吩咐道：“去，到東宮傳旨，就說朕今日乏了，讓太子過來謹身殿坐班，替朕把這些本章看了，緊要的挑出來，晚些時候再報與朕知。”
太監忍著笑意，躬身領命而去。
朱高熾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自己父王今日怕是又不得清閒了。這爺孫倆相視一笑，竟有種尋常人家祖孫聯手“坑”了家中頂梁柱的默契與頑皮。
很快，兩人換上了尋常富家老翁與青年書生的服飾，隻帶了幾個精乾侍衛同樣裝扮了遠遠跟著，從皇宮側門悄然而出，彙入了應天府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曆史上的洪武皇帝，便以喜歡微服私訪、探查民間疾苦與官吏治績而著稱。褪去了龍袍冠冕，行走在熟悉的街巷之間，朱元璋的腳步似乎都輕快了些許。朱高熾緊隨其後，目光敏銳地觀察著皇祖父所關注的一切——店鋪的生意、百姓的談吐、市麵的物價、街巷的整潔……這又是一堂無法在深宮中學到的、鮮活而真實的治國理政實踐課。
陽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叫賣聲、交談聲、孩童的嬉笑聲充盈於耳。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與未來的繼承人，就這樣隱身於他們治下的萬千子民之中，用自己的眼睛，去丈量這片江山的溫度與脈搏。尋常巷陌，煙火人間，或許才是社稷之本最真實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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