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那朗朗的讀書聲,朱元璋與朱高熾信步來到一座青磚灰瓦的學堂前。
院牆不高,能看見裡麵栽種的幾棵榆樹,和幾排整齊的屋舍。
黑漆木門上懸著一塊樸素匾額,寫著“仁和裡社學”幾個字,這正是“希望工程”在城西試點興辦的學堂之一。
“走,進去瞧瞧。”朱元璋饒有興致,當先邁步。
學堂的負責人是個老秀才,姓陳,得了門房急報,也匆匆趕來。他一眼瞧見朱元璋那即便穿著布衣也難掩的威嚴氣度,再瞥見那幾個侍衛狀似隨意卻隱隱拱衛的站位,心中頓時明了:這絕非等閒人物,恐怕是朝中微服出來的某位貴人,甚至可能是…他不敢深想,隻是愈發恭敬。
“老先生,請,裡麵請。”陳秀才引著路,邊走邊介紹,“這所學堂自去歲秋籌建,今夏正式開課,蒙朝廷恩典,內…呃,蒙上麵撥款,免了附近方圓五裡內適齡孩童的束修,還每日提供一頓午飯。如今已有學生九百七十餘人,分作十六個蒙班授課。”
朱元璋邊走邊看,見庭院打掃得乾淨,教室窗明幾淨,孩童們讀書也還算認真,微微頷首,問道:“學生之中,女童幾何?”
陳秀才臉上露出一絲為難,小心回道:“回貴人的話,女童…目前隻有九十七人,約占一成。雖則朝廷仁政,免學費、供午膳,但…但大多數尋常人家,還是覺得女子無需讀書明理,早留家中幫忙做些活計,或是…等著年紀稍長便許配人家。願意送女童來的,多是些相對開明,或是指望女兒識幾個字將來或許有些彆樣出路的。”
朱元璋聽了,眉頭微蹙,但並未說什麼。這情形在他預料之中,千年積習,非一朝一夕能改。他正要再問些課業細節,忽然,從旁邊一間教室裡傳來一陣驚呼和騷動。
“先生!先生!李知夏暈倒了!”
“快來人啊!”
朱元璋眼神一凜,腳下已動,朱高熾和侍衛們緊隨其後。趕到那間教室門口,隻見一群七八歲的孩童驚慌地圍在一起,中間地上躺著個清秀的小女孩,雙目緊閉,麵色蒼白。授課的是個年輕先生,正手足無措。
“都散開些,透口氣!”一名侍衛上前,沉聲喝道,孩童們被那氣勢所懾,下意識退開。另一名侍衛蹲下身,探了探小女孩鼻息,又翻了翻眼皮,摸了摸脈搏,動作乾淨利落。
“如何?”朱元璋沉聲問。
“回東家,”侍衛說道,“無甚大礙,脈象虛浮,體涼微汗,似是餓極脫力,暈厥過去。喂些濃糖水,緩過來便好。”說著,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皮囊裡取出一個油紙包,裡麵是潔白的白糖,又有人遞上水壺,迅速衝調了一碗溫熱的糖水,小心地托起李知夏的頭,一點點喂了進去。
周圍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雪白的糖——這可是金貴東西!也看著這幾個突然出現、氣勢不凡的人。
朱元璋的目光卻像冰錐一樣,刺向了早已麵如土色、渾身發抖的陳秀才和那位年輕先生。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
“朝廷…內帑專款撥付,著令爾等為學子提供免費午飯,不得有誤。如今,竟有學童在學堂之內,活活餓暈過去?”
他向前踏了一步,陳秀才腿一軟,差點跪倒:“說!是飯食粗劣不堪入口,還是…有人膽大包天,連孩子的口糧都敢克扣貪墨?!”
“貴…貴人明鑒!學生萬萬不敢啊!”陳秀才魂飛魄散,噗通跪倒,話都說不利索了,“每日米糧菜肉,皆是按額采購,由專人負責,學生用飯亦是按名冊分發,絕無短缺克扣之事!飯食管飽,雖非珍饈,但糙米飯、時蔬、旬日間或有豆乾、蛋花,斷不至於…斷不至於……”
就在這時,那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喉嚨裡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眼神先是迷茫,待看清周圍一圈陌生的大人和同伴,又感受到口中殘餘的甜意,頓時露出惶恐之色,掙紮著想坐起來。
“莫怕,孩子。”朱高熾上前一步,溫聲說道,他蹲下身,扶了李知夏一把,“感覺好些了嗎?”
李知夏怯生生地點點頭,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朱高熾看著他那瘦削的小臉,心中已有幾分猜測,放柔了聲音問道:“小妹妹,學堂中午不是有免費飯食嗎?你怎麼還會餓成這樣暈過去?是飯不好吃?還是……有人沒給你吃飽?”
李知夏聞言,猛地搖頭,眼神裡透著焦急,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陳秀才,又看了看眼前這位麵容和善、衣著體麵的青年貴人,猶豫了一下,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不…不是的。飯…飯很好,能吃飽。”
“那你這是……”朱高熾不解。
李知夏低下頭,手指揪著衣角,聲音更小了:“我…我每天中午,都把飯…偷偷省下來,帶回家去,給…給我娘吃。”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愣。
朱元璋冰冷的臉色稍緩,但眉頭皺得更深。朱高熾則是心頭一揪,追問道:“帶回家給你娘?怎麼,你家裡……吃不上飯了嗎?你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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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夏身體微微一顫,頭埋得更低,沉默了良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哽咽道:“我…我沒有爹。我娘…我娘原來,是在秦淮河上…營生的……”
果然!朱高熾心中暗道一聲,頓時有些尷尬。取締秦淮河的青樓楚館,是為了滌蕩風氣、解放壓迫,朝廷也並非沒有考慮後續安置。
他放緩語氣,帶著幾分安撫說道:“原來如此。朝廷前些時日的舉措,想必你也知道。但並非不管你們,不是安排了出路嗎?且不說人民商場招募了大量女營業員,便是這金陵城裡新開的幾家大型紡織廠,也在大量招工,工錢待遇都不錯,你娘為何不去試試?”
李知夏抬起淚眼,看了朱高熾一眼,似乎覺得這位貴人知道很多,且語氣和善,便壯著膽子,低聲說道:“不敢瞞貴人…我娘…我娘是有些積蓄的。她…她不願再去人多處拋頭露麵做工,便用積蓄,在坊間盤了個小鋪麵,想開個胭脂水粉鋪子,維持我倆生計……”
朱高熾點頭,這倒也是個出路,憑手藝或本錢做點小買賣,比單純做工更自在些。
李知夏的眼淚卻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可是…可是人民商場開業後,裡麵賣的香胰子、洗頭水、雪花膏…又好看又香,還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化妝品…大家都去那裡買了。我們的小鋪子…根本沒人來…進的貨都壓著,攢下的錢…全賠進去了…娘又急又氣,前些日子病倒了,現在還沒好利索…家裡…家裡實在沒什麼吃的了……”她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朱元璋和朱高熾聽完,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神色。取締妓院,本意是善政;引入現代商品,本意是豐富民生、發展商業。可這兩股“好”的浪潮,卻無意間彙成一股暗流,將一個試圖依靠傳統手藝、艱難轉型的底層家庭,衝到了瀕臨絕境的沙灘上。
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學堂的庭院裡,孩童們的讀書聲再次響起,但那聲音聽在朱元璋和朱高熾耳中,似乎多了幾分沉甸甸的重量。
他們看到了政策施行的光芒,也真切地觸摸到了那光芒背後,一時未能照亮的陰影與微末個體的掙紮。治大國,果然如烹小鮮,火候、佐料、時機,差之毫厘,影響的便是千家萬戶的冷暖乃至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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