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奉天殿前的盛宴或者說鬨劇）終於散場。朱元璋並未再多言，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群臣退下。勳貴文武們如蒙大赦，卻又各懷心思，三五成群地沿著宮道向外走去。
這一個月來，對於朝中那些堅定支持太子朱標、擁護嫡長子繼承製、視“正統”為不可動搖圭臬的文官清流以及部分與東宮利益捆綁深厚的勳貴而言，無疑是備受煎熬的。
天幕的存在，像一把懸頂之劍，時刻提醒他們未來的皇位可能易主，他們擁護的太子一脈可能遭遇不測。這種對未知的恐懼，對自身政治投資可能失敗的擔憂，讓他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然而，今晚天幕的內容，雖然充滿了荒誕和戲謔，卻意外地讓這些人一直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了下來，甚至生出一種“不過如此”的釋然感。
“諸位同僚，今日觀此天幕，不知有何感想？”一位身著緋袍的翰林學士捋著胡須，低聲對身旁的同僚說道。他的語氣中，少了前幾日的憂心忡忡，多了幾分冷靜分析。
旁邊一位禦史接口道：“雖荒誕不經，卻也揭示了不少關竅。如今看來，燕....燕王之所以能成事，非其力能逆天，實乃僥幸至極！”
“正是此理！”另一位官員點頭附和，聲音壓得更低，“諸位請想，若非建文朝中有李景隆這等……這等‘奇才’內應，屢屢資敵以巨萬軍資，燕王便是真有通天之能，以北平一隅之地，對抗舉國之力，焉有不敗之理？”
這話引起了周圍不少文官的共鳴。
“不錯！觀靖難全程，天下諸王二十餘人，除燕逆外，可有第二人起兵響應？便是寧王，亦是被裹挾而非自願。可見削藩之舉，雖操切或有不當，然其大義，仍是人心所向，藩鎮割據乃取亂之道！”一位老成持重的尚書緩緩說道，他的話代表了絕大多數正統文官的觀點——他們反對的是朱允炆集團的愚蠢操作，而非削藩本身。
“回想漢之七國之亂，”又有人引經據典，“其勢何其洶洶？然朝廷得周亞夫為將，不過三月即平。若建文朝所用非李景隆，而是周亞夫那般人物，哪怕隻有其七八成能耐，燕逆早已授首多時矣！何來後麵這許多事端？”
“說到底，還是用人不當！方孝孺、齊泰、黃子澄輩，書生誤國！李景隆，紈絝禍國！”有人總結道，語氣中充滿了對“建文四傻”的鄙夷和對李景隆的痛恨。
經過這番討論，這些太子黨的中堅力量忽然發現，最大的威脅並非來自燕王朱棣本身的能力，而是來自己方陣營的愚蠢和背叛。隻要鏟除這些內部隱患，未來並非不可改變。太子殿下仁厚賢明，隻要順利繼位，天下自然歸心，燕王再能打，也無用武之地。
想通了這一點，他們反而更加堅定了擁護太子、維護正統的決心。看向走在前方的太子朱標，眼神更加熱切和忠誠。
相較於文官們的“理直氣壯”，勳貴集團的心態則更為複雜微妙一些。
幾位國公侯爺並肩而行，沉默了片刻後，鄭國公常茂這個最不可改變的太子黨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歎了口氣：“話說回來，燕王殿下……確實是這個。”
他悄悄豎了下大拇指，“耿炳文那烏龜陣，老子看了都頭疼，他居然能一眼找到縫鑽進去，還鑽贏了！不服不行。”
藍玉也點點頭：“還有寧王那檔子事，空手套白狼，玩得是真漂亮。這份膽量和機變，老子年輕時也未必敢。”
他們承認朱棣的能力，這是對強者本能的尊重。
但很快，話題又回到了現實。
“可再能打又怎麼樣？”有人潑冷水，“沒李景隆送的那幾十萬人吃馬嚼的糧草軍械，他拿什麼擴軍？拿什麼跟朝廷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是啊，”長興侯耿炳文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臉色依舊不太好看，悶聲道，“兵力、資源、大義名分，都在朝廷這邊。李景隆這種……千古難遇的‘奇才’，有一個就夠倒黴了，總不能指望朝廷次次都派他去吧？”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低低的哄笑，笑聲中充滿了慶幸和一種置身事外的優越感。他們忽然覺得，自己站隊太子這邊，似乎是更安全的選擇。畢竟，誰能保證自己家族將來不出個“李景隆”式的敗家子呢？還是跟著正統穩妥。
“所以說嘛，”最後有人總結道，“咱們呐，還是老老實實跟著陛下，跟著太子爺。將來太子爺登基，咱們儘心輔佐便是。至於燕王那邊……自有陛下聖斷。咱們操那份閒心乾嘛？”
這番話，說到了大多數勳貴的心坎裡。他們是既得利益者，穩定壓倒一切。燕王再厲害，那也是高風險的投資，不如抱住太子這根看似更粗更穩的大腿。
走在前方的太子朱標，將身後那些壓低的議論聲隱約聽在耳中，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他為四弟的軍事才能感到驕傲，那是他看著長大的弟弟。
但他也為未來那場兄弟鬩牆的悲劇感到痛心。
他感激徐達為四弟仗義執言。
他也理解那些支持自己的臣子們的心態。
作為太子，他深知削藩的必要性，但也認為應該用更溫和、更循序漸進的方式。他絕不會像天幕中的朱允炆那樣操切，更不會任用李景隆那樣的人。
“或許……”朱標在心中默默想著，“等我將來繼位，可以對四弟更好一些，給予他更大的信任和權柄，讓他為我大明永鎮北疆，而非猜忌逼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那樣的話，未來的悲劇，或許就能避免了吧？”
他抬頭望向夜空，那天幕已然隱去，但留下的思緒，卻如這夜色般深沉。
宮門外，車馬粼粼，各自散去。但這一夜之後，許多人心中的算盤，已經悄然撥動了新的珠子。未來的軌跡，似乎也因為這場天幕放映，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又似乎……在某些人看來，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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