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次日,北平城頭懸著一輪白日,像被凍住的銅錢,光冷而不耀。阜成門箭樓下,一列列偽警棉襖臃腫,槍刺上凝著霜花,呼出的白氣在胡茬間結成冰珠。城根豆汁攤的爐火早早熄了,啞婆用銅勺刮去鍋沿冰碴,把最後半碗溫豆汁推給桌角的小乞。小乞袖口露出一截紅頭繩,繩上串著三枚火柴,盒麵以針刺出“陽”字——這是忍冬昨夜給他的“通行證”。
啞婆讀得懂唇語,卻不開口,隻以勺柄在桌麵輕輕劃出“酉正”二字。小乞點頭,把豆汁一飲而儘,轉身鑽進晨霧。他要去的地方,是西直門外“陽燈”交通站,也是忍冬今夜走線的起點。孩子腳底像踩著風火輪,一路跑,一路把凍硬的饃掰成渣,喂給牆根的鬆貓。鬆貓瘸著腿,尾巴卻翹得筆直,一口吞了饃渣,又躥上屋脊,黃毛被風撕成碎金。沒人知道,它頸間那枚銅鈴裡,藏著半粒“延時膠囊”——裴述白親手裝填,德國拜耳的洋地黃粉末,足以讓一頭壯牛在八小時後心臟停跳。
午後,日影西斜。鐘樓後身“秋記鐘表行”的鋪板半掩,盛慕秋隔著門縫衝街麵哈氣,鏡片瞬間起霧。他掏出絨布,輕輕擦拭座鐘玻璃罩,罩內擺輪滴答,像一顆被囚的心臟。鐘座暗格,已塞進三枚“陽燈芯”——桑皮紙卷緊,外塗羊脂,內裹白磷與薄荷腦,遇熱不爆,隻吐暖煙。盛慕秋把鐘擺撥快三分,這是給蘇硯舟的信號:今夜提前行動。做完這些,他摸出一方繡帕,帕角以金線繡著忍冬花,花蕊裡藏著薛晚亭的暗語:“宣武門暗溝,酉正三刻,水閘半啟。”盛慕秋把繡帕塞進懷表蓋,啪嗒一聲扣緊,像把整座北平的寒氣都關在表裡。
同一刻,北大醫學院後樓,裴述白正對顯微鏡調焦。鏡下切片,是忍冬昨夜給他的“陽火膠”凝塊,淡金色,像被壓扁的太陽。他提筆在記錄簿寫:“加羊脂三成,燃點降兩度,煙量增一倍,可覆三炷香。”寫罷,他從冰櫃取出三十六支“延時膠囊”,每粒殼內灌入稀釋的洋地黃毒堿,再以腸衣封口,裝入小鋁盒,盒麵以紅漆畫“陽”字。他把鋁盒推給身旁的康掌櫃——德國拜耳北平分號經理,也是北平城裡最大的醫用嗎啡走私商。康掌櫃笑眯眯收下,卻以德語低聲說:“鬆本千鶴出價到兩根小黃魚,要你的配方。”裴述白推了推眼鏡,用中文回他:“兩根魚不夠,我要的是一張南下船票,外加一張日軍醫務科的通行證。”康掌櫃聳肩,攤手,表示再談。
傍晚,後海冰麵,風像千萬把鐮刀。小金銀蹲在冰窟窿旁,把三十六根陽火撚擺成梅花形,火撚外纏棉紗,紗浸薑汁與雪水。他嗬氣搓手,忽聽冰下“咯啦”一聲,像遠天悶雷。孩子抬頭,看見忍冬踏冰而來,白氅翻飛,像一瓣逆風的大雪。忍冬手裡提著一隻空鳥籠,籠柵以細鋼絲絞成,籠底鋪桑皮紙,紙上擺三隻“陽燈芯”。她把鳥籠遞給孩子,低聲道:“酉正三刻,南岸紅燈三晃,你就點燃籠底紙,煙起後把籠沉進冰窟窿,記住,煙不能散,人要不見。”小金銀點頭,把鳥籠抱進懷裡,像抱住一隻會下金蛋的鵝。
忍冬走後,冰麵又恢複死寂。孩子掏出火柴,在鞋底劃燃,先點一根陽火撚,借火點煙,暖煙升起,像給冰麵開出一朵金菊。他深吸一口,嗆得眼淚直流,卻咧嘴笑:這是姐姐給他的第一口“陽煙”,也是北平城裡最暖的一口煙。
酉正三刻,宣武門暗溝。水閘半啟,黑水像一條沉睡的龍。麻小六蹲在閘口,把一隻濕淋淋的木箱拖上岸,箱麵以鉛丸封口,箱號“0120陽燈”。他掏出手鋸,鋸斷鉛丸,箱內三十六罐“忍冬毒”抗血清排得整整齊齊,像一支沉睡的銀軍。麻小六把血清搬上獨輪車,又以破棉被蓋嚴,正要轉身,忽聞身後腳步。他猛地回身,手裡攥緊鐵鉤,卻見趙閻青披著偽警大衣,從陰影裡踱出。趙閻青沒說話,隻把一張通行證扔給他,通行證背麵以鉛筆寫:“子正,西直門貨場,煤列七節,尾節車廂,無燈。”麻小六咧嘴,露出半顆金牙,把通行證揣進懷,推車隱入夜色。
子正,西直門貨場。煤列像一條黑龍,趴臥鐵軌,車頭喘著白氣。忍冬、蘇硯舟、霍小芝、小梅子、小金銀,五人貼著車廂陰影疾行。尾節車廂無燈,門卻虛掩,門縫透出淡金微光——那是盛慕秋提前塞進的“陽燈芯”,在黑暗裡為他們留一盞小小的“太陽”。五人魚貫入廂,廂內堆滿麻袋,袋上灑著厚厚一層煤灰。蘇硯舟反手關門,以鐵扇骨插門閂,再貼耳聽外,確認無追兵,才低聲道:“三十六罐血清已上車,下一步,過豐台,停青龍橋,把貨交給晉察冀交通站。”忍冬點頭,卻從懷裡摸出那隻繡帕,以指尖輕撫金線忍冬,像在撫一條看不見的脈搏。她抬頭,目光穿過車廂板縫,望向更遠的北方——那裡,長城蜿蜒,像一條被雪凍住的巨龍,龍脊上,正升起第一縷晨光。
煤列長嘯,鐵輪碾軌,火星四濺。車廂裡,五人圍坐成一圈,中間擺著那隻空鳥籠。籠底桑皮紙已燃儘,隻剩一圈細灰,灰裡埋著三粒未爆的“延時膠囊”。忍冬以指尖撚起一粒,對著窗外曙光看了看,忽然笑了:“裴述白說,八小時後心臟停跳,可咱們的心臟,還在跳。”蘇硯舟接話:“那就讓鬼子的心臟,替咱們停。”話音落地,五人齊聲低笑,笑聲被車輪碾碎,散在寒風裡,卻像給北平城留下一粒火種。
天色漸亮,雪停了,東方泛起蟹殼青。煤列駛過青龍橋,橋頭碉堡的日旗被風撕得獵獵作響,旗下,偽警縮著脖子跺腳,卻沒發現,黑龍般的煤列裡,正悄悄卸下三十六罐“陽燈”——那是北平地下戰線給晉察冀送去的最新火種,也是忍冬他們給這個大寒之夜寫下的注腳:
“陽燈芯,陽煙沉;陽煙沉,陽門生。”
遠處,長城第一垛口,朝陽躍出,像一枚被敲開的金印,啪嗒一聲,蓋在北平上空。印文隻有八個字:
“中國不死,山河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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