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書》
臘月十二,黎明前最寒的一炷香。
北平城外,舊漕運碼頭,河水早已冰封,船桅仿若一片枯林,風拂過,桅杆相碰,“叮——叮——”恰似為黑夜報時,卻無人回應。
碼頭儘頭,有一座廢棄鹽倉,倉門半倒,門額“裕豐”二字被冰覆蓋,遠望宛如刀背,暗藏鋒芒。倉內,竟燃著一團火——
並非爐火,亦非篝火,而是一盞“紙燈”:竹篾為骨,糊以桑皮紙,紙上無字,僅繪一枚右眼下淚痣,痣以人血調墨,燈芯燃時,血痣被火烤得微微鼓起,宛如給黑夜點綴一顆會呼吸的星。
燈旁,等人。等一封信,等一次焚燒,等一個永遠寫不完的名字。
沈清禾端坐於燈前。她身著一件男式破舊棉襖,棉襖原色早已被雪染成灰色,領口卻彆著一枚小巧的金銀花扣——這是忍冬最後的一絲血脈。她的左腿脛骨裂口已用杉樹皮夾固,布條滲出的鮮血與棉絮凍結在一起,恰似給黑夜補上一隻不會掉落的漆耳。她的麵前,有一張矮案,案上既無紙,亦無墨,更無筆——
唯有一排“冰簡”:總計七枚,每枚三寸長,半寸寬,由河水凍結而成,內嵌一片極薄的桑皮,桑皮上預先塗抹魚膠,膠麵覆蓋一層白霜,看似無字,然而隻需以指溫輕壓,冰融,膠現,便可留下痕跡;一炷香後,冰簡完全化為水,字跡隨水滲入矮案裂縫,仿若一場無人認領的遺言。
她右手邊,一隻“空匣”——
較“人皮匣”更小,更冷,更空。匣中鋪著一層白灰,灰上壓著一枚銅印,印麵陽刻“無名”二字,印背卻陰刻“忍冬”花,花蕊缺半瓣——那半瓣,恰似她右眼下淚痣的模樣。銅印旁,放置著一隻“焚燈”——
鐵盒為殼,內填鬆脂與鎂粉,盒蓋鑿有七孔,對應七枚冰筒,火起時,七孔同時噴火,仿若給黑夜遞上一支義無反顧的筆。
她左手邊,一隻“斷笛”——
竹製,乃是她初入行時師父所贈,笛身七孔,對應七味慢毒原料,而今已被從中折斷,斷口參差不齊,仿若給黑夜添上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笛內早已掏空,藏著一張“人皮紙”——
薄如蟬翼,以她自己的指背皮製成,皮上無字,僅以針尖刺出一圈極細齒孔,齒孔相連,正是“忍冬”花完整輪廓;花蕊處,缺半瓣——那半瓣,便是她剛剛在歸字嶺燒掉的名字。
1930,倉外傳來第一陣腳步聲。
鬆本千鶴。
身著和服,外披白大褂,領口處卻彆著一隻“能樂”假麵——
狂言《骨》中的“女鬼”,白眼上翻,嘴角咧至耳根,仿佛給黑夜披上了一件隻會笑不會哭的外衣。
在他身後,四名憲兵抬著一隻“恒溫箱”——
鋁製,箱蓋透明,箱內已鋪上白綢,綢上擺放著一套“活體剝膚器”:
手術刀、彎剪、止血鉗、微電凝筆、冷凍噴槍,一件件整齊排列,宛如給黑夜準備了一套不會哭的餐具。
他將箱子放置在矮案對麵,抬頭,凝視著沈清禾,聲音透過麵具,空洞如井:
“七枚冰筒,寫出七味配方,完成後,我會當場為你縫回人皮,包括那顆淚痣,也會一並歸還。”
說話間,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箱蓋,發出極輕微的“嗒”聲,仿佛黑夜被誰悄然補上了一次心跳。
1945,第二陣腳步。
載洵格格。
身著男式西裝,頭戴呢帽,帽簷低垂至眉心,宛如為黑夜安上一副永不眨眼的眉。
她手中提著一隻“醫匣”——
較昨夜更為碩大,匣底隱匿著一套“低溫冷凍艙”:
微型壓縮機、液氮罐、生命監護儀,一一排列整齊,恰似為黑夜搭建起一座不會疼痛的搖籃。
她將箱子放置在矮案左側,抬眼,凝視著沈清禾,聲音冰冷而沉穩,仿佛為黑夜補充一次不會疼痛的心跳:
“七枚冰簡,寫七刀,刀刀入骨,刀刀無痕,完成之後,我便帶你返回協和,進行三期低溫凝血實驗,術後三日,連你自己都難以辨彆真假。”
2000,第三陣腳步聲響起。
顧燕笙現身。
他身著長衫,外披灰鼠皮袍,領口處彆著雪刃銅扣,手中並未持扇,隻捏著一張“飛箋”——
此箋薄如蟬翼,上麵以鹽水寫著密字,待風乾後洗去,便會顯出白痕,其上所書為:
“無名者書,書無名,過者無更。”
他將飛箋輕輕放置在矮案右側,抬眼望向沈清禾,聲音低沉而沉穩,仿佛在黑夜中遞出一根不會斷裂的琴弦:
“七枚冰簡,寫七次回頭,寫完了,我帶你走,去重慶,去昆明,去沒有雪的地方。”
2015,第四陣腳步聲傳來。
沈墨生現身。
長衫被雪浸濕,下擺結了一層薄冰,行走時“嚓嚓”作響,仿佛為黑夜奏響一曲永不停歇的樂章。
他懷中抱著一隻“戲箱”——
梨木舊箱,箱麵貼著殘金箔,箔上寫著“春柳社”三字,箱內卻是一套折疊整齊的“雪燈”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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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白石膏為底,墨線勾勒眉眼,唇塗朱色,右眼下粘著一顆人工淚痣——
與沈清禾那顆淚痣的位置完全相同。
他將戲箱放置在矮案背後,抬頭,凝視著妹妹,聲音低沉而沙啞,卻透露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溫柔:
“七枚冰簡,寫七次回家,寫完了,哥帶你走,去天津,去上海,去沒有雪的地方。”
二十時三十分,第五、六、七陣腳步聲,然而無人進門。
唯有風,裹挾著雪粒,卷入倉內,吹得紙燈晃動,燈上血痣被火烤得微微凸起,宛如為黑夜點亮一顆會呼吸的星。
沈清禾抬手,以指溫在第一枚冰簡上寫:
“鬆本千鶴——”
字跡現,冰即化,融水被矮案裂縫吸納,字亦消失,恰似一場無人認領的遺言。
她抬眸,凝視鬆本,聲音低沉而沉穩,仿若給黑夜遞上一根不會斷的弦:
“第一味,給你——
你欲取我之皮,我予你我的血,
你欲取我之血,我予你我的骨,
你欲取我之骨,我予你我的空。
書罷,你便不再是你。”
二十時四十五分,第二枚冰簡。
“載洵格格——”
字跡出,冰即融,像給黑夜補一次不會疼的針。
“第二味,給你——
你要我的指,我給你我的掌,
你要我的掌,我給你我的腕,
你要我的腕,我給你我的斷。
寫完,我就再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