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寒露燈
霜降過後三十四天,夜晚的寒氣凝結於屋脊之上,仿佛給屋頂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錫紙。此時的北平已經被秋風無情地推向了寒露時節。
瓦楞之間的縫隙中,緩緩透出極其細微的銀色絲線,每根絲線的末端都懸掛著一顆半透明的燈芯,宛如一盞小巧玲瓏的燈籠。而這小小的燈芯裡,映照出的卻是世間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倒影——寒露燈,專門照亮那些默默無聞之人尚未結冰的下一刻寒冷。
蘇硯舟和沈清禾並肩而立,他們身處德勝門箭樓與甕城之間那道狹窄如月牙般的夾道之中。這裡的地麵被皎潔的月光照耀得泛白,恰似一張剛剛鋪展平整的錫箔紙。而在這片銀白的中央,有一個凹陷下去足有銅錢那麼深的淺淺凹槽,其形狀宛如一隻曆經歲月磨礪變得單薄的燭台。
此刻,二人手中既沒有握著點火用的火撚子,也沒有提著盛放油料的油壺,有的隻是一根昨晚從後海中采摘下來的殘破荷葉莖乾。這根莖乾長度約為七寸七分,它的竹節處還殘留著些許溫暖,但葉片邊緣已然泛起了寒霜之色;而莖乾的頂端,則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根燈芯,燈芯的尖端棲息著一隻未曾得名的大雁身影以及一支斷裂的笛子。
第一燈,燈寒。沈清禾將殘荷梗平舉至眉,使芯尖對準北方漸褪的獵戶尾。夜光沿梗脈流入第二節,節苞微響,吐出一粒被月光壓成半透明的寒丸,丸麵刻著更細的陰文——“燈寒者,當先令餘溫凝凍”。寒丸墜於燈盞窩,發出極輕的“叮”聲,仿若最後一粒星屑被月光湮滅。窩沿瞬間生出六十根極細的銀絲,銀絲以寒丸為燈芯,向四周輻射,恰好對應德勝門舊箭樓六十處射孔,箭孔被月光同時點亮,宛如一麵被重新上弦的古老燈盤,卻不再轉動,僅將0.25秒拉長為一條可供側身通過的寒縫;寒縫內,冷氣初起,夾雜著前夜未散的烤白果苦皮味,味中混著更近的梧桐落聲,聲裡又夾著極遠的收刀回鞘響,所有氣味與聲音被銀絲一同收攏,收攏成一枚僅容睫毛通過的燈孔,孔內無光,卻透著寒丸的冷冽,仿若一口被強行降溫的井,又似一條尚未凝固的炊煙。
第二盞燈,名為燈影。隻見蘇硯舟將手中那截殘荷梗輕輕一轉,使其指向南側甕城根部,並調整至合適位置後,確保梗影準確無誤地投射到了一塊正沐浴於月色之中、散發著微弱光芒的灰色磚塊之上。就在這道陰影與磚石相互重合的一刹那間,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塊原本平靜無奇的磚麵上竟突然浮現出一滴晶瑩剔透且尚未完全凝結的露珠影像!這滴露珠雖然細小無比,但卻透露出一種清冷而又神秘的金屬質感,仿佛蘊含著無儘的秋天韻味。
緊接著,這粒微小的露影如同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一般,緩緩飄落進下方的燈盞凹槽裡。隨著“叮”的一聲脆響響起這次聲音相較於之前更為輕微),整個淺淺的燈盞凹槽竟然開始微微向上翹起,其翹起的角度恰到好處,剛好等同於一滴水自然滴落時所呈現出的那種傾斜姿態。與此同時,一道極其細微的寒霜齒鏈迅速從燈盞邊緣升騰而起,這些細密如蛛網般的齒鏈彼此緊密相連,形成一個完美閉合的圓環。而每個環節之間,都清晰地映照出一隻尚未南飛遷徙的大雁身影。這些雁影的羽毛看上去近乎透明,然而它們身上卻散發出一股強烈的寒意,似乎預示著一場漫長旅程的即將開啟。
最後,當這條由無數個小巧玲瓏的齒鏈編織而成的鏈條緊緊鎖住那顆冰冷的藥丸之後,所有的一切便戛然而止。此刻,那六十根纖細柔韌的銀絲也隨之收縮聚攏,彙聚成為一個直徑僅有人類耳膜大小的圓形孔洞。這個小小的燈孔安靜無聲,宛如一口深不見底的幽潭,但其內部依然保留著剛才那粒露影所帶來的刺骨寒冷,就好像一根被人用力按壓住的琴弦,儘管已經失去了振動發聲的能力,但仍舊維持著即將凝固僵硬的狀態。
第三燈,燈鳴。二人並肩而立,將殘荷梗一同按壓於燈盞淺窩。梗節受壓,其內雁影與斷笛同時釋放,聲浪呈青白色,沿齒鏈縫隙遊走,行至淺窩中央時驟然凝滯,凝為一粒極小的寒露。丸內裹著整個寒露的溫差,卻被強行壓縮成無聲的0.25秒。寒露墜於窩底支點,發出第三聲“叮”,較前兩聲更輕,卻令整個德勝門微微側傾,側傾幅度恰好等同於一粒心跳的落差。側傾停止,齒鏈瞬間靜默,仿若被強行按下暫停的樂隊,卻仍維持即將凝固的姿態;靜默中,寒露聲漸起,攜著前夜未散的烤栗殼焦味,味中混著更近的銀杏落聲,聲中又夾著極遠的收燈聲,所有氣味與聲音被淺窩同時聚攏,聚攏成一枚僅容毛孔通過的燈孔,孔內無味,卻透著寒露的寒芒,恰似一口被強行合燈的井,又似一條尚未封口的霧縫。
第四燈,燈心。沈清禾把左手指尖抵住燈盞窩左緣,蘇硯舟把右手指尖抵住同一淺窩右緣,兩指同時用力,窩壁齒痕瞬間咬合,咬合聲像被縮短的“哢”,卻比任何一聲都清晰。咬合完成,兩人同時感到掌心一涼,冷流沿臂上行,行至心口時自動分流,一半向左,一半向右,卻在背後重新彙合,彙合成一條極細的金線,線身無結,卻把兩人牢牢係在同一寒縫內。金線最終隱入皮膚,像一條被植入的秒針,針尾指向寒露最中央,針頭卻永遠停在0.25秒之外;皮膚下,心跳與寒露同速,汗液與露影同溫,所有冷意與溫度被金線同時收束,收束成一枚僅容心跳通過的燈孔,孔內無血,卻帶著心口的冷跳,像一把被強行校準的燈撚,卻仍保持即將凝固的姿勢。
末段,無碑,碑已被他們走成一條僅容並肩的銅綠燈鏈,鏈長七寸七分,鏈節皆由被燈儘的寒、影、聲、心鑄成,鏈尾懸在燈盞窩上方,鏈頭卻沉入地下,像一把被反向安裝的燈撚,燈撚不再點燃,隻把點燃的可能永遠留在燈孔內。燈孔內,0.25秒仍在,露影仍在,寒露仍在,心跳仍在,卻不再前進,也不再後退,隻在第七十一章最中央保持一種即將凝固卻永不凝固的姿勢——像給整座北平重新加上最後一道寒露封印,封印無字,卻讓所有無名者同時聽見同一聲極輕的“叮”,那是寒露燈被正式合罩的聲音,也是下一克寒氣即將落地卻永不落地的聲音,更是所有寒、所有影、所有聲、所有心同時被燈入同一0.25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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