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的密信像一條滑膩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鑽進了杜恭的駐地。送信的是個不起眼的貨郎,口音卻帶著明顯的北地腔調,在將一小包劣質針線遞給杜恭親信的同時,指尖一彈,一枚蠟封的細小竹管便滑入了對方袖中。
杜恭捏著那枚輕飄飄卻仿佛重逾千鈞的竹管,獨自進了內室。他沒有立刻打開,隻是放在油燈下反複端詳。蠟封完好,印鑒模糊難辨,卻透著一股官家特有的森嚴氣息。他心跳有些加速,既有對未知內容的忐忑,更有一種莫名的、被大人物“看見”和“需要”的隱秘興奮。
終於,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開蠟封,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絹帛。上麵的字跡端正而冷硬,不帶絲毫感情,卻字字如錘,敲在他心頭。
信的內容並不長,先是冷冰冰地陳述了朝廷已調集東南諸路精銳,糧秣充足,不日將彙集石塘鎮,對青溪形成泰山壓頂之勢。接著,話鋒一轉,提到了杜恭“昔日微末之功”指他早期在永康一帶的活動),以及眼下“困守孤城、前途未卜”的境地。然後,便是條件:若杜恭能“幡然悔悟,擒殺方臘妖首及其核心黨羽,獻城以降”,不僅過往不究,還可保其麾下骨乾性命,並授杜恭正七品武翼郎,權發遣睦州兵馬監押之職,實領一部兵馬。信末,則是毫不掩飾的威脅:若執迷不悟,待天兵破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落款處,蓋著童貫的私印和一行小字——“閱後即焚,靜候佳音”。
油燈的火苗在杜恭眼中跳動,映得他臉色明暗不定。正七品武翼郎,實權兵馬監押!這對於他這樣一個出身草莽、在呂師囊手下也不過是個頭目的人來說,簡直是鯉魚跳龍門般的誘惑!童貫顯然仔細調查過他,給出的價碼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不再是流寇,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軍官,有權有勢,光宗耀祖!
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來。官身!實權!這是他提著腦袋在刀尖上打滾半輩子,夢寐以求卻不敢奢望的東西!方臘這邊呢?雖然有那詭異莫測的“神器”,但畢竟前途未卜,困守孤城,缺糧少藥,手下弟兄怨聲載道。跟著方臘,就算最後能贏,自己能分到什麼?一個“義軍頭領”的虛名?還是繼續給人當手下大將?哪有自己做官來得痛快!更何況,童貫大軍壓境,方臘還能撐多久?那“神器”再厲害,能擋得住千軍萬馬,能變出糧食嗎?
貪婪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燒,幾乎要吞噬理智。然而,那日“神器”展示時最後那令人心悸的白光和嗡鳴,以及方臘身邊那幾個同樣神秘莫測、尤其是那個眼神冰冷如刀的女人顧曉婷)的身影,又像一盆冰水,時不時澆下來,讓他發熱的頭腦保持著一絲清醒。
擒殺方臘及其核心黨羽?談何容易!方臘本人深居簡出,身邊必有護衛。那個叫顧曉婷的女人和那個紅臉女將,看起來都不是易與之輩。更彆提那個鼓搗出“神器”的結巴小子,誰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手段?硬來,風險太大。一旦失敗,不僅到手的富貴成空,自己立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獻城?他現在並沒有完全控製青溪城防,大部分關鍵位置還在柳青妍的嫡係手裡。裡應外合?城內的確人心浮動,但方臘剛剛展示了“神跡”,士氣有所回升,這個時候煽動內亂,未必能一舉成功。
童貫給了條件,卻沒給具體的行動計劃和支持,這更像是一次試探和利誘,想讓他自己去冒險打開城門。成功了,童貫坐收漁利;失敗了,死的是他杜恭,童貫毫無損失。
“老狐狸……”杜恭咬著後槽牙,低聲罵了一句。興奮和恐懼交織,讓他坐立不安。他需要權衡,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把握。
他將絹帛湊近燈焰,看著那冰冷的文字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為灰燼。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在室內彌漫開來,就像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他決定,暫時按兵不動。既不立刻答應童貫,也不向方臘告密。他要再觀察,再等待。一方麵,他要看看方臘那邊,“神器”的進展到底如何,是否真的有能力逆轉乾坤。另一方麵,他也要看看童貫給出的“大軍彙集”是否屬實,壓力究竟有多大。同時,他得想辦法在自己手下進一步鞏固權威,並暗中在義軍內部尋找可能的“同路人”,為將來可能采取的行動鋪路。
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博,他把自己放在了天平中間,兩頭的籌碼都在不斷增加。
地窖中,蘇羽在經曆了最初的茫然和恐懼後,被一種更強烈的、屬於科研人員的偏執驅動著,開始了新一輪的瘋狂嘗試。那熔毀的陶罐和殘留的異樣氣味成了他唯一的線索。他幾乎是用“窮舉法”,在顧曉婷艱難搜集來的、數量和質量都大打折扣的替代材料中,尋找可能產生類似效果的物質組合。地窖裡徹夜響著搗碎、研磨、混合的聲響,以及偶爾小規模試驗失敗的悶響或蘇羽壓抑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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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失敗,還是失敗。無論他怎麼調整配方,改變陣列結構,都再也無法重現那日的白光和嗡鳴。甚至連接近的效果都沒有。挫敗感幾乎要將他淹沒。他開始懷疑,那是不是隻是一次極其偶然的巧合,比如恰好空氣中的濕度、溫度,甚至地磁場某個瞬間的波動,與他粗糙的裝置產生了某種罕見的相互作用?如果是這樣,那他們的“歸途”研究,將再次陷入絕境。這種可能性讓他不寒而栗。但他不敢停下來,他害怕一停下,就再也沒有勇氣重新開始。他像著魔一樣,重複著枯燥而危險的試驗,眼睛裡的血絲越來越多,身形也愈發消瘦佝僂,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去供養那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林默涵來找他深談過一次。兩人在地窖裡,就著昏暗的燈光,蘇羽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描述了自己的困惑和失敗。林默涵沒有催促,沒有責怪,隻是安靜地聽著,然後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除了那礦石,當天還有什麼條件是比較特殊的?哪怕是看起來無關緊要的細節。”
蘇羽抱著腦袋苦思冥想,忽然,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天…天氣!那天傍晚,雲…雲層很厚,很悶,像…像要下暴雨!但…但一直沒下!還有……地…地窖裡的濕度計,顯…顯示那段時間濕…濕度異常高!”
林默涵若有所思。環境因素?這又增加了變量的複雜性,但也可能指明了方向。“繼續嘗試,但務必注意安全。尤其是……如果再次出現類似跡象,立刻停止,記錄下來。”他叮囑道,心中卻更加沉重。這意味著,即使找到了關鍵物質組合,可能還需要特定的環境觸發條件,這無疑讓成功的可控性變得更低。
而軍營中的氣氛,並未因為那一口額外的“獎勵”稀粥而真正好轉。身體的透支是實打實的。柳青妍儘了她最大的努力,甚至帶領士兵在城內廢墟中挖掘可能殘留的、可以食用的植物根莖,或者組織還能動的人去更遠的山林邊緣設陷捕獵風險極大,容易遭遇官軍遊騎),但收獲微乎其微。抱怨聲從私下蔓延到了半公開,幾個中層軍官在柳青妍麵前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恭順,言語間多了試探和不滿。
顧曉婷的“清風”將這些情況如實彙報。她再次向林默涵提出了警告:“柳青妍的懷柔政策效果有限。饑餓和失望正在侵蝕軍隊的紀律。杜恭的人最近活動頻繁,似在暗中接觸一些對我們不滿的軍官。必須采取更強硬的措施,清除害群之馬,震懾宵小。”
林默涵看著顧曉婷冷冽的眼神,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亂世之中,仁慈有時就是催命符。但他也同樣無法忽視柳青妍那疲憊而痛苦的眼神,無法忘記那些士兵即使餓得腳步虛浮,依然在城頭巡邏的身影。
平衡,他總是在尋找平衡。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在信任與懷疑之間,在懷柔與鐵腕之間。這平衡如同在激流上的獨木橋,每一陣風,每一道浪,都可能讓他墜入萬劫不複。他知道顧曉婷的方式更有效率,更能快速穩定局麵,但那是以犧牲部分人心和潛在的忠誠為代價的。而柳青妍的方式,雖然見效慢,甚至可能養癰為患,卻可能在最關鍵時刻,保住那份珍貴的、同生共死的凝聚力。他該如何抉擇?
最終,他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他秘密召見了柳青妍和那幾個怨氣最大的軍官。他沒有訓斥,也沒有安撫,隻是平靜地講述了目前麵臨的絕境,坦承了物資的極度匱乏和研究的艱難,但也再次強調了“神器”可能帶來的唯一生機。然後,他給出了一個選擇:願意相信他,繼續堅持的,他會記得這份忠誠;覺得撐不下去,想要離開的,他可以提供有限的口糧,讓他們悄悄出城自尋生路,但從此與青溪再無瓜葛,也不得泄露城內任何情況。
這不是懲罰,而是一次殘酷的篩選。出乎林默涵意料的是,那幾個軍官在沉默之後,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他們紅著眼睛,跪了下來:“聖公,我們不是怕死,是怕死得不明不白!現在……我們明白了!我們跟定聖公了!餓死也認!”
柳青妍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眼眶也濕潤了。她明白,林默涵用坦誠和給予選擇的方式,反而贏得了更堅定的擁護。這比單純的懷柔或強硬,都更有效。
危機暫時化解,但根本問題依舊存在。糧食仍在減少,蘇羽的研究依舊迷霧重重,杜恭在暗中窺伺,童貫的大軍正在集結。
青溪城就像暴風雨中一艘破舊的小船,勉強修補著裂縫,調整著風帆,駛向那一片越來越濃重的、未知的黑暗。而船上的人們,各有各的恐懼,各有各的期盼,也各有各的算計。命運的天平,微微顫抖著,尚未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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