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共和國同齡的徐念東,15歲後,幾乎每年都會受邀參加中央新聞記錄電影製片廠的歌頌國慶的紀錄片拍攝。不僅他,和他同齡的同學們也有這個榮幸。
譚笑七上小學後,學校會組織孩子們去幸福大街的崇文區工人俱樂部看電影。一年級時的小孫農,粉雕玉琢,她茫然清澈的大眼睛看著銀幕上閃動的那些身影時,不知道其中的一個小夥子在十幾年後會一半邀請一半強製地拉自己進入特殊行業。
對於參與過多次拍攝任務的徐念東,最愉快的回憶就是拍攝結束後,製片方會率領所有同學們去珠市口西大街的豐澤園小小吃一頓,豐澤園最受歡迎的蔥燒海參,每個人夾兩筷子,盤子光光了,之所以說是小小的吃一頓,是因為飯錢是經費拍攝完成後剩下來的一點點,無法擔負一幫半大小子的大肚子,那時這個錢有個叫法,“夥食尾子”。
徐念東雖然沒有其他同學那麼饞,但對於豐澤園回憶還是很愉快的。父親徐仁就經常出入這類場所,徐仁在津市銀行乾出很大一份成績後,奉調北京的銀行,職位很高,徐先生不屑欺上瞞下那種官場套路,很多年裡職位不上不下,很是穩定。基層大多數員工對徐仁都有著敬佩加聽命的心態,因著薪水的關係,徐仁一家的生活水平比起一般家庭,是望之莫及的。比如豐澤園的蔥燒海參,東來順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鴨,徐念東幾乎每年都能吃一輪。
徐仁也曾想過如果自己娶的不是臉上有麻子的李翠花,而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太太,哪怕是一位看上去很正常的女人,他會不會經常帶著太太兒子一起去吃北京烤鴨。
偶然有過這類想法後,徐仁會驚覺,然後一拍額頭,我這是想什麼哪,李翠花對自己那是百分之一千,千分之一萬的依順。更何況要是換一個女人當老婆,這麼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去哪裡找?月亮之上?
比起老婆,徐仁更愛兒子,對兒子抱以極大的期望,他希望兒子能子承父業,考進燕大金融係,從私心來說,自己也能照應一下。
徐仁一家搬到北京後,住進石碑胡同的一個大院裡,雖然不像在津市的家是個獨門小院,但徐仁覺得這樣更好,徐念東可以和更多的孩子玩在一起,徐仁覺得一個人的人脈,應該從幼兒園開始培養,
石碑胡同東起絨線胡同,西邊是西長安街,之所以叫石碑胡同,是因為曾經建在這裡的錦衣衛故址大堂有錦衣衛題名碑。
石碑胡同最大的特點是往東走不遠,就到了天安門廣場,那是無數中國人向往的地方,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每天都有數不清的男女老少,湧向這個神聖的地方。
少年徐念東,更是無數次地徜徉在廣場,望著飄揚的五星紅旗,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有朝一日,為國效力,為祖國的金融事業添磚加瓦。
受那個年代的交通工具和公車線路所限,徐念東就算聽說過龍潭湖,也不知道具體方位。其實從前門西大街坐上公車往東到崇文門,換乘8路公車坐五站地,在光明樓下車往南走幾步,就能看見龍潭湖東湖北岸那些橫七豎八的,沒有一棵是直的的歪柳樹。1967年夏天一場巨大的冰雹加暴雨後,本來很直的柳樹被砸得東倒西歪。後來徐念東常在這些歪脖子柳樹下徘徊和讀書。
十六歲的徐念東一家被轟出石碑胡同,搬到龍潭湖東湖老頭山下西南不到20米的一排爛平房裡棲身,和石碑胡同比起來,一個地獄一個天堂。冬天透風,夏天漏雨,搖搖欲墜。
老頭山海拔15米,山頂有個亭子,徐仁經常帶著兒子在亭子裡讀書交談,北京最炎熱的季節裡,坐在山頂也能感受到拂過爺倆臉上的一陣陣涼風,徐念東後來回憶,自己的世界觀就是在老頭山頂的亭子裡完成的。
徐念東一家隻在龍潭湖東邊的爛平房裡住了不到一年半,徐仁嶽父在北京醫院去世,驚動了同在北京醫院養病的當初在津市提拔徐仁的大人物,他才知道徐仁一家的遭遇,雖然自身尚且難保,大人物還是下令讓徐仁一家搬回石碑胡同。
徐念東發現自己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龍潭湖的,而住在這裡的那些日子裡,他卻無時不刻地盼望立刻離開。在他散步和鍛煉時,從沒注意過有個眼神清澈愚蠢的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在一個小男孩的帶領下,在湖邊玩耍,嬉戲,歡笑。
後來徐念東讀到一首古詩,完美表達了自己當初離開老頭山的心情,那是唐朝劉皂的【旅次朔方】:“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
雖然龍潭湖到石碑胡同的直線距離不到三公裡,坐出租車超不出起步價,但是在十八歲的徐念東心裡,如同並州到鹹陽那樣遙遠,並州就是太原,距離西安六百公裡。
徐念東第一次對孫農起殺心時,閃進腦海裡的第一個方法就是沉塘,把她沉到龍潭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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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八歲時的徐念東跪在北京醫院姥爺的病床前,望著生命力漸漸遠離的老人,終於體會到什麼是悲傷。
同樣悲傷的還有徐仁,嶽父對自己可比親爹要好得太多了。
解放初期,徐仁在津市銀行大有作為時,把他轟出家門長達五年之久,不管不問的父親找上門來,請求兒子對徐家進行護佑。徐仁告訴曾經是他爹的那個人,如果老仆人還在,他一定會重回徐家,既然斯人已逝,那他與徐家的唯一紐帶就不在了,麻煩這位徐先生出去,作為徐先生曾經的兒子,請不要讓我罵出“滾”字。
對摻雜著憤怒與失望離去的父親,徐仁漠不關心,想起老仆人之殤,他再次痛哭,生育之恩怎抵二十多年的養育陪伴?
姥爺去世25年後,醒來的徐念東發現身處不知道方位的房間深處的鐵籠子裡。他的專長就是辨彆方向,不管給他扔到深山老林還是鬨市,都能準確地辨彆出哪邊是東,後來孫農也傳承了老師這個本事。
但是辨向得有參照物啊,你把老子關到這麼個破籠子裡,我知道哪邊是北?你憑什麼關老子,老子給你錢讓你送我過海跑路,你他媽跟孫農那小妖精聯合起來害老子!
籠子外邊那個美豔的女人笑盈盈的,告訴嗓子乾啞的徐念東,儘管叫,喝水是15個小時以後,那女人消失在山一樣鈔票後,刺眼的燈光突然關閉,徐念東眼前那座錢山的影像久久不散,一聲咳嗽打飛了他腦海裡的圖像,嚇了徐念東一跳。
“你是誰?”
倆人同時發問,聲音發自對麵二十米的地方。
對麵那主的籠子在這間屋子最裡邊,不像徐念東能看見那些錢,至於那些錢到底有多少,徐念東還沒來得及計算。那人比徐念東激動的多,老多年沒活人跟他講話了,那個女人每次都是一言不發地把裝著飯菜的鐵盤放在籠子下邊的推拉盤裡,雖然此時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感受著鬼哭狼嚎的這個真實具體的人,他覺得快意和喜悅,終於有活物陪我渡過漫漫長夜了。
【基督山伯爵】!徐念東一激靈,他不由得激動起來,難道我遇到了法利亞神甫?
黑暗中一來二去,不大工夫就搞清了彼此的身份,當然有所保留的徐老師留下了三分話,原來一邊是好幾年前欠錢不還的賭徒無賴,一邊是孫農的老師?賭徒不明白,孫農是誰?你老師怎麼被那個閻王一樣的吳尊風抓到這裡來了?
知道賭徒在這裡苟活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後,徐念東更害怕了。他不能想象自己在這個黑暗所在裡被關上一個小時會不會發瘋,雖然他現在就在度過他的第一個小時。
開始被關進來時,賭徒也想著每天在籠子什麼地方劃一道,直到指甲都磨沒了,籠子的鐵條上也看不出個一二三四五,關鍵是,他無法感知時間,也就放棄了。
順便說一句,海市話,一二三四五六七,讀作“一路打的猴拉稀”,你彆笑,留神腰帶笑蹦了走光,真事!
恐懼過後的徐念東,發現自己失禁了!惡心之餘他更後悔了,當初要是聽從父親的期望進入銀行界,怎麼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徐念東唯一留存的希望,就是吳老板要錢不要命,自己就能活下去,活著就有希望。而且那個瘦猴把自己從湛江關進這麼一個黑黢黢的所在,肯定不是為了要命!按照受訓內容,他接下來要想辦法弄清楚這是個什麼所在,看看能不能把鑰匙騙過來,一定在那個女人身上,爭取能讓她走到籠子邊,製服她,掏鑰匙,跑。
饑渴難耐的徐老師想起了自己受訓時,教官教過他處在這種環境時該做的,雖然鐵條膈屁股,但是回憶起受訓內容的徐老師,開始端坐,把腦袋擺正,意念聚集於丹田下方,入定,再分出一部分意念狂想酸梅,陳醋和檸檬,試圖讓自己的神經驅動舌頭和喉嚨,分泌出一些水分來,滋潤焦渴的喉頭。他後悔剛才醒過來時的失態,讓外邊那個美豔女人和對麵這個不知麵貌的前賭徒看笑話。
很快,對麵那個前賭徒驚奇地聽到這邊發出了鼾聲。
夢裡。徐老師抓住了孫農,夢中的徐老師依然是個紳士,麵對被捆綁的女學生,他也沒有一點點類似吳尊風想看孫農腿粗不粗的邪念歪腦筋,潑天的憤怒和仇恨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地殺死那個女孩,從沉塘到刀紮斧劈,扔坦克下邊碾,從飛機上往下扔,周而複始,以至無窮。後來有部美劇叫做“一千種死法”,劇本編劇應該請教徐念東的諸般創意,肯定大受心理變態者的歡迎和好評。
殺孫農殺得筋疲力儘的徐老師醒來時,對麵一句“你呼嚕打得真響”,將徐念東的心情重新打入比周圍的黑暗還要黑暗的黑暗中。
接著對麵又一句“我進來後就沒象今天睡得這麼好過”,徐念東終於大哭起來。
他上次大哭還是母親李翠花逝世的時候。
徐念東的姥爺離世十二年後,母親因病離開了人世,胰腺癌就是從發病到逝去的時間非常短促。這年李翠花五十歲,在現代人眼裡,這還是很年輕的歲數。徐念東知道,母親的去世和她對自己職業的擔驚受怕以及焦慮有著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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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貧寒,臉有麻子的李翠花,雖然見識不多,但是教子有方,徐念東的性格平穩就是母親教導出來,在龍潭湖的那段歲月裡,即使丈夫和兒子隨時會被找上門來的小將們拉出去批鬥,當爺倆回來時,李翠花仍然會第一時間把兒子叫過去,告訴他烏雲終將散去,曙光就在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