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鄰居們都記得,譚爸在大雨中對譚笑七的那頓暴打是在譚爸帶領譚媽和剛出生幾天的譚笑九剛回家後發生的。
在譚笑七和譚笑九之間,譚媽流產過兩次,醫生都勸她算了,有一個兒子也可以了,可是譚媽偏不,她就是想生一個女兒,一個小棉襖,一個像孫農那樣可愛懂事的小丫頭。
老鄰居們都能看出來,譚媽是真心喜歡孫農,孫農一歲到兩歲之間,譚媽就象供佛爺似的天天早晨去孫家把孫農抱出來,晚上還不願意還,恨不得把家裡所有憑本購買來的好東西都喂給孫農吃,根本不顧譚爸和譚笑七的需求。那段時期裡,孫農確實也隻跟譚媽一個人好,哪怕被親媽抱著,隻要譚媽一張手,孫農就要從孫媽懷裡逃脫出來,奔向譚媽,令譚媽非常欣喜。
譚媽甚至覺得,要不家裡就一個譚笑七吧,以後跟孫農認個乾親,母女其樂融融的過個幾十年,孫農長大了,自己送她出嫁,反正他們老孫家還有一個大兒子。不過一想起孫農會出嫁,譚媽心裡就酸溜溜的。
沒想到才過去一年,譚媽就開始酸溜溜了,三歲後的孫農,突然變得隻跟七哥一個人好,都不要譚媽抱,但是吃譚媽給的零食,吃完了就麻溜的跑回譚笑七身邊,癡癡地望著七哥,把譚媽剛給她的江米條分一半給譚笑七吃。
當譚媽發現自己吃醋的對象是自己兒子時,她不肯承認自己有病,固執地認為是譚笑七不懂事,當她想抱起孫農時,小七應該有眼力勁地躲出去。
其實一開始譚笑七也是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怎麼這個小丫頭突然跟自己親近起來,當然了,誰會拒絕一個粉團子向你示好呢,不管天氣冷還是熱,這個粉團子不管去哪裡,都要七哥抱著去,我也沒辦法啊,總不能把小丫頭給扔地上吧。
當譚媽因為吃自己兒子的醋,而找借口暴打兩次譚笑七後,孫農徹底不理譚媽了,她覺得譚笑七他媽就是狼外婆一級的邪惡人物,甚至她都不肯進譚家的門,每次都是跑到譚家門外細聲細氣地喊“七哥”,就連譚媽出來力邀小丫頭進屋,她也是拚命的搖頭,表示我害怕你這個凶婆娘。
於是在孫農三歲,也就是七哥五歲這年,譚媽又懷孕了。
她索性天天一早就把看著礙眼的譚笑七轟出去,愛跟誰玩跟誰玩,她要譚爸把譚笑七的奶奶從河北請來照顧自己,家裡隻有一間半,她把譚爸父子歸攏進半間,她和婆婆睡大屋,隻要譚笑七在家裡聲音大一點,譚媽就會厲聲叱罵。
於是孫農更有時間天天和七哥在一起了。譚笑七就是這年開始了蛐蛐生意的,後來回想起來,要不是不被爹媽重視,他不可能在一個夏天裡,天天跑到架鬆辛苦一下午,沒半個月,他和孫農就曬得跟黑炭似的,譚爸偶然問了一下,譚笑七就說是天天去遊泳曬的。
譚媽倒是注意到了,譚笑七再不跟她要零花錢了,她知道以前就算譚笑七來要,至少有一半是花在孫農身上,可是現在一個夏天一分都不要了,那不是孫農也沒得吃了嗎?
偶然看見孫農時,那個小丫頭沒有一點瘦下來的樣子,於是譚媽幾乎每天都會翻譚笑七的口袋,問題是夏天時譚笑七就穿著那條沒口袋的大短褲,翻無可翻。譚媽隻好歎了口氣,告訴譚爸給小七買兩條短褲回來,可是沉迷於棋道的譚爸答應的好好的,一轉眼就給忘了。
直到夏末一天,在門口樹下乘涼的譚媽聽見孫農笑話七哥的大短褲從後邊都能看見屁股了,譚媽才想起責問譚爸,於是兩個人準備大吵一架,又怕動了胎氣,隻好作罷。當秋天來臨時,譚笑七終於得到了兩條新短褲。再過年夏初,他居然還能穿進去。
譚媽從不覺得自己是生性冷淡的人,她覺得就衝自己對孫農的親熱勁,她也不能算冷淡,反而她覺得譚笑七才是那種天性涼薄的人,不過這一點遭到包括孫農在內的老鄰居們的一致否認,就連孫媽都認為,小七對自己的小丫頭那麼照顧,涼薄的人可做不到。
小九沒了以後,譚媽終於把譚笑七告上了法庭,斥責他的逃避贍養之責,孫農帶著小譚譚和一眾在世的老鄰居們為譚笑七站台助威,就連有心袒護老太太的女法官都嘖嘖搖頭,怎麼會有這樣的爸媽呢,因為生老二,把老大一個人扔在家裡一個禮拜不管,孩子餓得去偷雞吃,回來那個失職的爸爸居然把孩子打得住進了醫院。
法庭維持譚笑七每個月給親媽的六百元生活費的標準,對譚媽索要五十萬養老費的訴求不予支持。這時是2002年年底,譚笑七這年三十八歲,譚媽六十五歲。
二
1994年國務院發布的【中國婦女狀況】白皮書,家庭暴力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顯著上升,九十年代比八十年代增加了25.4。
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家庭暴力雖然尚未被係統記錄,但肯定已經存在,至少譚媽對這點確信無疑,因為她就是家暴的受害者。後來想起自己對小七的疏離的怠慢,她就用譚爸家暴這個理由來原諒自己也企圖說服譚笑七,但是小七一提譚笑九,譚媽就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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礙於四塊玉房屋的隔音差,居住密度大等特點,沒有男人會公然對女人使用毆打的傳統手段。
譚爸對譚媽的家暴方式不同於傳統意義裡人們對於家暴的理解,就是說如果【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的安嘉和梅湘南住在四塊玉,梅老師肯定不會遭受到被毆打的皮肉之苦,但是會承受另一種的跟譚媽一樣的皮肉之苦。
這就是掐,死命的掐,悄悄拽起一絲身上最嫩的肉,死命掐,讓你哭都哭不出聲。
所以如果譚媽告訴小七,我之所以對你不管不問,都是因為你爸爸家暴我,要是譚笑七是獨生子,他一定會相信。
比起譚笑七來,譚笑九才是真的生在蜜罐裡,長在蜜罐裡。比譚曉煙的香油炸饅頭片蘸白糖還蜜。
譚爸總是在半夜時分掐譚媽,掐大腿根,掐胸部,所以沒人見過譚媽去過公共浴池,因為被家暴,譚媽就連去部裡上班都沒什麼心氣,除了孫農,她不想見任何外人。但是就連這一點愛好,也被自己兒子譚笑七無情地剝奪了。
她能不恨他嗎,有時譚媽覺得,她恨譚笑七比恨譚爸更厲害。
譚爸是滄州人,滄州始建於北魏,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城市的象征是後周時期鑄造的鐵獅子,足足四十噸之重。滄州那個地方尚武,最多時武術門派有五十多種,最牛的是八極拳。而且滄州名人輩出,神醫扁鵲,吟誦出那句“枯藤老樹昏鴉”的馬致遠,紀曉嵐,還有洋務派領袖張之洞,皆滄州人士。若是論籍貫,譚笑七應該也屬於滄州人。
譚媽是遼寧大連瓦房店人士,她童年記憶最多的一個是趕海,第二就是早晨天不亮就出門上學,帶的午飯是貼餅子和蘸了點醬的大蔥。
譚媽在北京進酒樓吃飯,隻要是有賣海鮮的,她就會警告人家不能給她不新鮮的海鮮,因為她從小就趕過海,其實她小時候的趕海,無非就是帶回家一些海蠣子,對於譚媽來說,海蠣子炒雞蛋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菜。譚媽其實對海鮮有一種渴望,她願意回到童年,哪怕每天隻吃一點海虹和海蠣子。後來得知小七去了海市,她就暗暗渴望那家夥能開一家海鮮餐廳,給她留個固定的單間,她可以天天去吃個夠。
譚笑七覺得自己的母親不是個稱職的媽,和很多失職的父母一樣,自己的心智尚未成熟時就匆匆有了孩子,當心智被第一個孩子磨合成熟時,這個孩子已經無福享受。就像譚笑七,他想不起還有誰家父母自從孩子初中就不給孩子學費和生活費了。
譚爸生於1936年初,譚媽生於1937年末,所以譚媽覺得自己比丈夫其實小兩歲,開始兩個人還算琴瑟和鳴,直到譚笑七過了周歲,譚媽未曾得知的家暴,悄悄降臨到她的身上。
一般來說,沒有不拌嘴的夫妻,不拌嘴的夫妻一般來說走不長遠。一次因為家務和帶孩子與下棋的衝突中,譚媽任性說了幾句過分的話,午夜在譚笑七睡熟了,譚爸對譚媽施行的第一次家暴。
第一次被家暴的譚媽,震驚大過身體隱秘部位的疼痛,她不相信有著高學曆,平時文質彬彬的丈夫會對她做出如此殘忍之事,她一夜未曾合眼,第一個念頭就是天一亮就去離婚。
於是夜裡凶神惡煞的的譚爸,給譚媽跪下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反複向妻子道歉自己是鬼迷心竅,實在對不起老婆,對不起孩子,對不起這個家。
譚笑七很早就知道,肯經常下跪的男人不可靠,可惜當譚媽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晚了。